这一切,居然与他所醉心的&ldo;国学&rdo;互不排斥,居然与他一天射猎318只野兔互不排斥,居然与他一连串重大的政治行为、军事行为、经济行为互不排斥!我并不认为康熙给中国带来了根本性的希望,他的政权也做过不少坏事,如臭名昭著的&ldo;文字狱&rdo;之类,我想说的只是,在中国历代帝王中,这位少数民族出身的帝王具有异乎寻常的生命力,他的人格比较健全。有时,个人的生命力和人格,会给历史留下重重的印记。与他相比,明代的许多皇帝都活得太不像样了,鲁迅说他们是&ldo;无赖儿郎&rdo;,确有点像。
乾隆年间仿西藏布达拉宫而建的承德小布达拉宫。
尤其让人生气的是明代万历皇帝(神宗)朱翊钧,在位48年,亲政38年,竟有25年时间躲在深宫之内不见外人的面,完全不理国事,连内阁首辅也见不到他,不知在干什么。没见他玩过什么,似乎也没有好色的嫌疑,历史学家们只能推断他躺在烟榻上抽了20多年的鸦片烟!他聚敛的金银如山似海,但当清军起事,朝廷束手无策时问他要钱,他死也不肯拿出来,最后拿出一个无济于事的小零头,竟然都是因窖藏太久变黑发霉、腐蚀得不能见天日的银子!这完全是一个失去任何人格支撑的心理变态者,但他又集权于一身,明朝怎能不垮?他死后还有儿子朱常洛(光宗)、孙子朱由校(熹宗)和朱由检(思宗)先后继位,但明朝已在他的手里败定了,他的儿孙们非常可怜。康熙与他正相反,把生命从深宫里释放出来,在旷野、猎场和各个知识领域挥洒,避暑山庄就是他这种生命方式的一个重要吐纳口站,因此也是当时中国历史命运的一所&ldo;吉宅&rdo;。
1793年,乾隆皇帝在避暑山庄接见前来祝寿的各国使节。
这幅画作出于随英国特使马戛尔尼访华的画家w&iddot;亚历山大之手。
承德避暑山庄
乾隆的&ldo;十全武功&rdo;
乾隆靠着人才济济的智力优势,靠着康熙、雍正给他奠定的丰厚基业,也靠着他本人的韬略雄才,做起了中国历史上福气最好的大皇帝。承德避暑山庄,他来得最多,总共逗留的时间很长,因此他的踪迹更是随处可见。乾隆也经常参加&ldo;木兰秋猎&rdo;,亲自射获的猎物也极为可观,但他的主要心思却放在边疆征战上,避暑山庄和周围的外八庙内,记载这种征战成果的碑文极多。这种征战与汉族的利益没有冲突,反而弘扬了中国的国威,连汉族知识界也引以为荣,甚至可以把乾隆看成是华夏圣君了。但我细看碑文之后却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感觉:有的仗迫不得已,打打也可以,但多数边界战争的必要性深可怀疑。需要打得这么大吗?需要反复那么多次吗?需要这样强横地来对待邻居吗?需要杀得如此残酷吗?好大喜功的乾隆把他的所谓&ldo;十全武功&rdo;雕刻在避暑山庄里乐滋滋地自我品尝,这使山庄回荡着一些燥热而又不祥的气氛。在满、汉文化对峙基本上结束之后,这里洋溢着的是中华帝国的自得情绪。江南塞北的风景名胜在这里聚会,上天的惟一骄子在这里安驻,再下令编一部综览全部典籍的《四库全书》在这里存放,几乎什么也不缺了。乾隆不断地写诗,说避暑山庄里的意境已远远超过唐宋诗词里的描绘,而他则一直等着到时间卸任成为&ldo;林下人&rdo;,在此间度过余生。在山庄内松云峡的同一座石碑上,乾隆一生竟先后刻下了6首御制诗,以表述这种自得情怀。
戎装的乾隆皇帝。
承德避暑山庄
两个文明的碰撞
是的,乾隆一朝确实不算窝囊,但须知这已是18世纪(乾隆正好死于18世纪最后一年),19世纪已经迎面而来,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乾隆打了那么多仗,耗资该有多少?他重用的大贪官和又把国力糟蹋到了何等地步?事实上,清朝,乃至于中国的整体历史悲剧,就在乾隆这个貌似全盛期的皇帝身上,在山水宜人的避暑山庄内,已经酿就。
但此时的避暑山庄,还完全沉湎在中华帝国的梦幻之中,而全国的文化良知,也都在这个梦幻的边沿或是陶醉,或是喑哑。
1793年9月14日,一个英国使团来到避暑山庄,乾隆以盛宴欢迎,还在山庄的万树园内以大型歌舞和焰火晚会招待,避暑山庄一片热闹。英方的目的是希望乾隆同意他们派使臣常驻北京,在北京设立洋行,希望中国开放天津、宁波、舟山为贸易口岸,在广州附近拨一些地方让英商居住,又希望英国货物在广州至澳门的内河流通时能获免税和减税的优惠。本来,这是可以谈判的事,但对居住在避暑山庄、一生喜欢用武力炫耀华夏威仪的乾隆来说却不存在任何谈判的可能。他给英国国王写了信,信的标题是《赐英吉利国王敕书》,信内对一切要求全部拒绝,说&ldo;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使岛屿沙洲,亦必划界分疆各有专属&rdo;,&ldo;从无外人等在北京城开设货行之事&rdo;,&ldo;此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rdo;。也许至今有人认为这几句话充满了爱国主义的凛然大义,与以后清廷签订的卖国条约不可同日而语,对此我实在不敢苟同。
本来康熙早在1684年就已开放海禁,在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分设四个海关欢迎外商来贸易,过了70多年乾隆反而关闭其他海关只许外商在广州贸易,外商在广州也有许多可笑的限制,例如不准学说中国话、买中国书,不许坐轿,更不许把妇女带来等等。我们闭目就能想象朝廷对外国人的这些限制是出于何种心理规定出来的。康熙向传教士学西方自然科学,关系不错,而乾隆却把天主教给禁了。自高自大,无视外部世界,满脑天朝意识,这与以后的受辱挨打有着必然的逻辑联系。乾隆在避暑山庄训斥外国帝王的朗声言词,就连历史老人也会听得不太顺耳了。这座园林,已掺杂进某种凶兆。
乾隆皇帝
承德避暑山庄
19世纪的中国金融中心
我在山西境内旅行的时候,一直抱着一种惭愧的心情。
长期以来,我居然把山西看成是我国特别贫困的省份之一,而且从来没有对这种看法产生过怀疑。大概是八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在翻阅一堆史料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使我大吃一惊的事实,便急速地把手上的其他工作放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查检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籍,阅读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稿,终于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样一个结论:在上一世纪乃至以前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中国最富有的省份不是我们现在可以想象的那些地区,而竟然是山西!直到本世纪初,山西,仍是中国堂而皇之的金融贸易中心。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城市里那些比较像样的金融机构,最高总部大抵都在山西平遥县和太谷县几条寻常的街道间,这些大城市只不过是腰缠万贯的山西商人小试身手的码头而已。
山西商人之富,有许多天文数字可以引证,本文不作经济史的专门阐述,姑且省略了吧,反正在清代全国商业领域,人数最多、资本最厚、散布最广的是山西人;每次全国性募捐,捐出银两数最大的是山西人;要在全国排出最富的家庭和个人,最前面的一大串名字大多也是山西人;甚至,在京城宣告歇业回乡的各路商家中,携带钱财最多的又是山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