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以农为本,不说战乱时期,就算太平时节,风雨稍有些差池,也几乎年年都有饥荒之地,“折骨而炊,易子而食”史不绝书,虽然惨无人道有违人伦,但万不得已的时候,免不了“人相食”。
茫茫沧海柳叶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同舟六人犹如困兽围着一具渐渐腐坏的人尸,饥渴已到极限,四周景色再美,舟中也是地狱。
眼前的人都是驱赶海盗时的同伴,一度并肩作战,在海盗船逃走之后,他们还互相道一声谢,每人都喝了一杯,也算是生死之交了。现在每个人却都在磨牙吮血。
叶孤城没有搭话,他端坐不动,将剑出鞘三寸,横放身前。吞咽口水的声音被海浪声吞没,没人再说什么,他们还得保存体力。
当天夜里星光黯淡,叶孤城微微打了个盹,他闪了一下脖子,惊醒的时候看到黑暗里伸过两只手,已经拽上了阿辛的衣袖。
剑刃几乎同时就架在此人的脖颈上。
这人惊呼起来,满船的活人都被惊醒。
他不叫还好,一叫喉结涌动,反倒在剑刃上撞伤了,急忙向后退。
剑的威慑仍在,几个人不甘心地骂骂咧咧了几句,又因体力不足而沉寂下去,窃窃私语这小子什么路数,居然还有气力。
张维躺着劝他,事已至此,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而把满船的活人都饿死了,再者这里的五个人可以轮流休息,难道你能永远醒着?不知道我们还会在海上漂多久,就算你守得住,难道你眼睁睁看着她烂了?
海水刷刷地晃动着船身,良久沉默之后,叶孤城下定决心站起来。散靠着的五个人盯着他,他们以为他终于想通了。
他抱起阿辛的尸体,走向船舷的时候,身子随着船身的晃动而晃动,脚下却如履平地,他对船的熟悉,本就如最熟悉水性的渔人。
张维觉察到了不对——但他还来不及起身,叶孤城将阿辛的尸体推入了大海。
五个人都惊呆了,细碎的抱怨声又起,显然有人觉得简直浪费了一口好肉。
一个被家族忽视的女孩子,苦乐都由他人决定,能接触的地方实在太小,她有胆量和心气儿随船远行,去看更大的天地,器量已是超出常人,他想满足她的愿望,却幼稚地害死了她。他无法带回她的尸身,无法令她入土为安,他宁愿让她沉入大海,也不能让她在这个吃人地狱里被分食、被啮咬。
他漠然看着波涛吞没她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有人低声说,还不是喂了鱼。
他没有听到,抱着剑倒下,在风暴后的第七日他第一次沉入黑甜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血臭味惊醒,模糊看到什么四个脚的东西,他以为他们意外地抓到了海龟,但他突然一个激灵,挣扎坐了起来。
包括他自己在内,船上现在剩下五个人和一具尸体。
当他把阿辛送入大海之后,他们只能制造一具新的尸体来满足口腹之欲,他们杀了五个人之中最弱的那一个,在分食柔软的内脏。听见他起身的声音,四个人转过脸看着他,每个人的嘴唇、下颌、牙缝、手指都糊着人类的血。
少年瞠大了眼睛,他更紧地握住了剑。张维给他比了一个“可以过来一起”的手势。
另一个人向他道:“我们这些人里头,本来死一个人就够了,他本不必死,可是你非要保什么尸体,现在我们想活着,只好再杀一个人。”
叶孤城感到浑身汗毛倒竖,强烈的恶心感把他浑身的肌肉都收紧了,他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至于干呕起来。
依旧是青天碧海,白日浮云,然而孤舟变作了地狱,舟中养了饿鬼。
即使现在,他也随时能够拔剑,但那样他与他们又有何不同,瞬间的斩杀与求生的分食,对于死者来说,其间有残忍和仁慈的分别吗?杀了他们,留下满船尸体,或者将他们抛入大海,天地之间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这便不再是地狱了吗?
他慢慢滑坐下去。
不知过去多久。船上充满了腐臭的味道,他猎取过一次路过的海鸟,他喝着雨水、积水、污水……张维丢给他一截肢体,他没有去看。他一生也忘不了那萦绕不去的腐臭,他拒绝自己堕入“人相食”的境地,他的拒绝近乎成了一种执念。
残余的尸体腐败得很快,再入口就会令人发瘟,他知道现在对面的四个人已是又生杀意。人一旦打开了杀戮之门,人心的一部分就发生了变化,再也回不到最初。
叶孤城从小修行,应付极端处境的耐力非常人可及,他握着剑,剑锋的威慑仍在,那些人并不敢靠他太近,也不再敢自相残杀。
他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不可能一直不休不眠,不吃任何东西,当他发现自己竟然会凭空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知道手中剑的威慑也快消失了,四个人跃跃欲试都在打他的主意。
他不露痕迹地试着拔了拔剑,手只是抖,他立刻知道那些人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海,阳光很暖,很诱人。
再回头的时候,他看到了脚边的残肢。
他看着天空笑了,露出两排森森白牙。
他伸手捡起那截残肢,就要咬下去——
远远地传来号炮声,船上的四个人全都向那个方向看去,视野内竟然出现了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