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小雨,稀稀落落,漂漂洒洒,算时间该是天亮的时候了,可洞外的天地仍然在浓雾中糊成了一团,班长守着洞口,我能看到他高高撅起的屁股,底下就是余德旺,正给班长续着烟呢;凭心而论,对他我还是有些看法的,特别是他的&ldo;马屁&rdo;劲,整天围着老班老排转,只哪有官哪准少不了他的身影,为这连里好事者也特为他封了个雅号:余司令!我和林翔躺一块,紧挨着咱们&ldo;余司令&rdo;,林老怪怪话多,连里有名的&ldo;针眼挑&rdo;,他的嘴从来没闲过,这会又来话了,&ldo;唉,司令同志,咱哥们也来瘾了,赏脸来根烟啊。&rdo;我在旁捂着嘴笑,谁都知道余德旺家里穷,几块津贴费全省下贴补家用了,剩下两买盒烟还是为干部们特供的,平时自个根本不敢抽,还真没听说过哪个普通战士抽过他一口烟。余司令傻笑,这是他的招牌表情,还有两颗大爆牙!我笑的更利害了,林翔变戏法似的从钢盔里抽出一盒烟来,示威似的冲他晃了晃:算了,人家司令抽好烟,不抽咱这黑棒子。什么话到他的嘴里准变酸,和着他那阴阳怪气的音调,哥几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班里,没人能震得住他,班长也忌他三分,谁叫他比班长的兵龄还长了一年有余呢。整个洞里成分最好的当属金崇飞和张官民,这两人全营都有名气,出名的好脾气,所谓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说的就是他俩,与他们比,我和林老怪算是坏分子了。还有班长,这位四川小个子是全团的军事尖子,论眉眼没得说,论军事素质更是出类拔瘁,就一点,耳朵根子软,所以老让&ldo;余司令&rdo;这类&ldo;献媚&rdo;分子钻了空子,虽然我对班长可能存在的那点偏心眼有想法,但大体上还是敬佩占了主流,必竟跟他确实多了不少的安全感。
雾终于开始散去了,虽然不会彻底,但必竟可以大概齐的看清高地周遭的情境了:左侧一号洞是排指,距我们三十公尺上下的巨石底下就是三号洞,还有五号,那洞在哪我们看不见,但能听到他们铁锹挖工事的声音,班长说就在高地前沿的坡坎下,还有一个我们的警戒哨位就设在山腰上,距高地前沿二十来米。高地上原来有一条越军留下的交通壕,现在被我们改建成了一条假战壕,里头埋满了地雷,那是专门用来招待越军偷袭的;我们洞子就对着这条破战壕。
白天洞口架机枪,还是轮流观察,逗完余德旺,我替下了班长,昨晚加固的射击台正好放下一挺班用机枪,五颗手榴弹并排叠在编织袋上,这是班长的主意,万一有什么情况,先不开枪,手榴弹的干活,这玩意不容易暴露洞口位置,还便于给有邻哨位指示目标。我忠实地执行着班长的命令,不但射击台上摆着它,手里还握着它,拉火环就拴在手指上,这样可以保证对特殊情况的第一时间反应。我的脸贴在编织袋上,钢盔底下就露出两眼珠子瞪着洞外的一草一木,自打参战以来,除了见着几具越军死尸多听了几回炮响就没正儿八劲的干过仗,那时节对战争的恐惧还是相当强的,那是源于对死亡的本能反应;守在这样的小洞子里没人能不紧张,我就紧张的要命,洞外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我的全身细胞赶起来揪的跟发条似的。那个上午直到下哨,我的手里一直拽着手榴弹,一层手汗,等林翔换我下来,我才意识到汗水已经溻湿了整件上衣,缩回洞里抽着班长上的烟,好一会才觉出烟味了,那感觉就象做了一场梦似的。到中午,终于打炮了,那炮是越军的,先是一发两发的试射,弹着点全落在高地后边的大山梁上了,我的心里犯紧张,抓着枪就往洞口爬,班长眼快,一把揪住硬给我拖了回来,他的手有力极了,话音更生硬:你小子,怕傻了,几响小爆竹就把你吓挫了啊!他的话里明显带着不满,我那时年轻,真听不了这个,我就顶他,同样用我最生硬的口气:谁怕了!我想观察敌情也不行啊!还没等我俩话音落下,越军的大规模炮击开始了,我们都明白刚才的两发炮弹是越军在修正弹着点,但还是不大相信越军会选择我们这样的小高地开荤试刀,直到越军的炮弹把高地炸成了一锅滚水沸汤,我们才意识到小鬼子开始动真家伙了!洞口的林翔一直趴在射击台上,我能看到不远处的爆炸激起的参天烟障,还有满世界横飞乱撞的断木碎桩,不少直接就砸落在洞口上。这是我上阵地后碰到的第一次炮袭,躺在洞子里,我能感觉到整座山都在猛烈地爆炸中颤抖,洞子就象是一只小木船突然被甩进十二级的狂风巨浪里,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没有不晃荡的,没有不翻腾的,我的五脏六腑仿佛也被震离了位,摇散了架,全和在一块堆了,胸口堵,脑袋晕,跟晕船似的,嗓子眼里一阵阵干呕,恶心极了。我想到了死,只有死成了唯一的念头,我已经无法忍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的震荡了!余司令在哭,我听不到他的哭声,但能看到他早已泪如滂沱的脸,班长的脸也不好看,铁青色,在洞里暗淡的光线里显得更加凄白无力了,倒是金崇飞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怀里抱着枪,两眼眯缝着瞅着我们,象是瞅着一场全然与已他无关的话剧一样;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在当时还在想着什么,可以说那时节的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勇气,怯懦的本性被一场摧枯拉朽的炮击暴露无遗了。
炮击继续,并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我们无法算清高地上到底落下多少发炮弹,但有几枚确实直接砸在了洞子顶上,如果没有坚强的山体整个支持着洞子结构,哥几个一准早变亡魂了。班长抱着电台呼叫排指,电台里除了一片咝咝音啥讯号都没有。还是余德旺,他的眼泪也许连着他的魂魄一块儿淌干流尽了,他就那么抱着班长的大腿直着嗓子喊妈,我的鼻子有点酸,我不想哭,可这小子一口一个亲娘老子真的让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情绪了,我也想妈,想我那末老头先白的老娘,更想她回回依着门框等待我放学晚归的倦怡身影;我的亲娘,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儿子也许再也看不到你了!儿子也许再也吃不到你亲手烙的荞麦饼了!守着洞口的林翔的一直没吭气,他的嘴里没停过烟,吸完一根接上一根,我能看到他起伏剧烈的后背,我还能看到他手里一直在晃动的手榴弹。洞里的气氛压抑极了,我明白大伙都被那个熟悉又莫生的字眼紧紧掐住了神精:死亡!我们惧怕它,却又不得不接受它,因为现在它是如此真实的存在于我们身边,甚至随时都会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不想死,不仅仅是因为本能的生存渴望,更重要的是如果就此光荣那么作为一个士兵我们将无颜以对我们的称号和我们的职责!我不知道讲这些是否过于假大空了,但是在那个处于炮火中心的小洞子里,我的心一遍遍念叨着的就是这句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