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人,你知道什么?”梳雪静寂极久,本不想打扰秋饮渊的话语,忍耐一刻爆发出来,“父亲一直被我蒙在鼓里,他一直以为我是因为妒忌才想战胜公子,以为我只想引起他和母亲的注意!”剧烈咳嗽后,她蜷曲着身子惨笑,“父亲总是劝我一切顺其自然,不要强求什么,可是我听了十四年,听也听腻了,而且我做不到像他那样超然物外,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样子。”“就连这首父亲教导的民谣,也是淡淡的味道。”梳雪寂然一笑,又低声吟唱,“清清竹林明月光,杜鹃声声花断肠……”衣襟翩翩如飞,羽衫当风轻舞,秋饮渊复又静静伫立,乌黑眼眸里无波无澜,宛如画轴里静美俊逸的天外仙人。冷双成看着这张酷似秋叶依剑的脸,淡漠笑道:“初次听见吴总管提及大庄主,我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大庄主书写‘无方’二字,希望一切顺应自然、清静无为自由发展,和我有幸拜谒的一位老前辈风骨极为相似……所谓文如其人,果然诚不我欺。”绯红的烟霞浮起在半空,夜风滚滚而过,带走一声一声冷双成的咳嗽。她盯着秋饮渊的墨瞳,提起长剑,剑身豁然划开空气,笔直如铁地朝荒玉梳雪脖颈插落:“人间炼狱,以杀止杀,若能堕入佛家所讲的轮回,我愿第一个剔骨重生。”秋饮渊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嗤的一声,剑尖没于雪白秀项,鲜血悄然无声地流淌出来,染红了大地。冷双成力气流失殆尽,勉力站直,咳嗽不停。溪水般的血迹淌出她的嘴角,她用残袖抹去,最后盯视秋饮渊面容一眼,转身蹒跚步入夜色。临走前,她冷冷地说了两句话:“大庄主,佛家还有两句谒语,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想必还未参悟透——假令供养恒沙圣,不如坚勇求正觉……”语声飘渺入风,呼呼没了踪迹。那道青黑的身影有如背负重物,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艰难融进风沙,虽然承受重负,然而没有回头顾盼一眼。冰冷的夜色盛开火光,焚烧一宿后,天降甘霖,涤荡满身创伤的大地。此后一个月,孤独凯旋聚集所余武林中人,主持青龙镇事务,休养生息。宇文小白云游天下不知所踪,银光回守青州行辕,护卫秋叶公子安全,其余众等均是留驻青龙,好生整饬。天下苍生如同浮萍逐波,曾一度混战杀戮,风雨过后,终于迎来艳红云霭。至此,中原武林已全部平息战火;至此,江湖中已完全失去冷双成的消息;至此,尘世卷走一个叫作秋饮渊的名字,仿似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11缺憾战火、硝烟从中原大地散去,虽留下满身疮痍,然而雨过天晴,夏花复又蓬勃盛开,千里江南绿水悠悠、荷香莲白,依然风景绝异,汩汩地冒出生机。红尘紫陌,一人一狼结伴而行。那个烟雾漫天的夜晚,她蹒跚走回狼王身边,抱着它躲进一方民宅,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待至睁开眼睛,她才发现狼王霍然独立,威风凛凛地替她把守着门户。冷双成吞了很多药丸,清洗之后换上藏好的衣衫,曾坐在土坑上苦苦思索:今后该何去何从?白石归回之途只有一条,但是她想去的地方不止一个。晕黄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格,寂静无声地翩跹飞舞。她盯着雪狼卷拂毛发的倒影,怔怔地出神。秋叶既然躲着不见她,想必暗地里有什么计划,联系到眼下形势,她隐隐约约猜测应是和北疆战争有关。冷双成站起身,看着平摊在炕上的精细地图。细密的线条如涓涓溪流朝左上蜿蜒,她的手指默默摩挲追溯,一直隐藏的渴盼仿似潮水涌现,席卷了全身,手指也随之停驻在一个熠熠闪耀的名字上:荆湘。据闻那里青山衔绿水,绿水绕良田,月净天明之时,月光静静地倒映在碧玉檀溪中,水月两重天有如人间仙境。更重要的是,那里是李天啸生活过的土地,算得上是他的第二个故居。可是身体如此虚弱,她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那里。“不能远行,那么一定要回红枫渡看看。”冷双成叹了口气,对着狼王喃喃自语,“行辕不能回去,我落得这副模样,秋叶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担心……”她慢慢地蹲了下去,直视着狼王的眼睛,“我很早以前就有一个心愿,想把吴有带回家乡看看,如今他也……死了,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你这样看着我,算是同意了么?那,我们一起上路吧……”走出门时,她看到南景麒在村落里留下的痕迹,她回以答复;身体情况她比谁都清楚,既然不可避免地要陷入昏迷,她宁愿自寻一处清净地,拼尽意志力也要转醒过来……但是她也害怕其中有变故,很多事情不是她自己能把握的,尤其中原发生这场浩劫后,她亲眼目睹哀鸿遍野、尸骸在野火中焚烧飞扬,如同上苍紧敛了双目,将万物结刍为狗,应和着荒玉梳雪的荒诞与贪婪,对于这点,她不仅深感悲愤,而且心痛难平。所有的一切灾难,不过因一个人痴恋而起;即使胜利了纷争,又有什么意义?最后,冷双成摸了摸狼王银发,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如果是死,一定要死在红枫渡。如果是生,一定要回到秋叶依剑身边。冷双成走过流火丛林,走过丘陵山岗,走过碧草原野,走过很多地方,夕阳拖着她长长的影子,看着她身披驼灰斗篷、带着一匹雪狼慢慢走进了夜幕,如此地周而复始,如此地孜孜不停,直到三日后她走不动了,孤凉山道上才抹去那一人一狼的身影。她雇了一辆马车,晃晃荡荡地回到了红枫渡。流水潺潺,红枫寂寂,阔别百年的密林疏水横亘在眼前,静美如画卷,淡雅如西子,仿似几百年来,她就这样镇定地站在山畔等待。枫树正在开花,伞盖状的花蕊到处飘飞,红雾朦胧云霞似锦。空气清凉阳光明媚,冷双成深深地呼吸一次,顺着圆润的鹅卵石子走去。双星夜渡河,青山枕绿波,从红枫林脚分流而过的两片溪水,宛如银河倒泻天幕,温柔地闪耀。水天辉映,碧涧幽草,红白绿三色层层铺开,其情其景胜似九天胜地,即使大罗金仙降临,也无法点染出这一派清雅淡远的山水之意。路的尽头,赫然屹立一座庄园,琉璃檐脊翘出林角,像展翅的青龙,翩然欲飞。冷双成睁大了眼睛,的确有一屏巍峨的影子遮掩在红叶间。碧玉琉璃瓦,锦缎墙外花,外观上都是冷双成熟悉的格局样式,就连光整如镜的青石墙面,都带着齐攒一新的气息,她难以置信地快步上前,出神地仰望悬挂在府门上的横匾。匾幅质地不一样,上面的题字和父亲笔墨不一样,但是名称仍是那两个字:冷府。赤金九龙描漆大匾尽显骄横霸气,上面深深镌刻泼墨走龙的行书大字,冷双成只看了一眼,泪水忍不住慢慢地流了出来。只有一个人行事乖张冷戾,字迹都无法掩盖其刚硬作风;也只有一个人面对她时冷言冷语,暗地里却为她做了很多事。从顶住朝廷里的怪责倾轧、强按下古井泄密一事起,一直都有一个人在背后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关注。冷府的格局布置,她仅仅在叶府花园里,对当时痴呆的吴有详细描述过一次,没想到,还是被他牢牢地记在心里。秋叶依剑还原给冷双成一个家。雕花栏窗、白石台矶、曲折游廊、别致轩室,每个转角都依稀可见往昔冷宅的影子,尽管大多不尽相同,但轩峻壮丽,处处透着高雅之气。宅子里显然有人清扫过,地面上还留着新近的落叶残枝,只是看看地上痕迹,她就能明白个大概:秋叶事先已安排妥当,唤仆从定期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