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半刻,娜仁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低声道:“哭吧,哭吧。”
“……我的孩子,他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佛拉娜强止住眼泪,用绢子狠狠拭擦两下,声音犹带哭腔悲意,“他来这世上走一遭,让我苦苦为他操心难过,一日子女孝道都未曾尽过。老天爷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
娜仁看她哭成这样,也觉得鼻头发酸,扭过头去,道:“你哭吧,哭出来好受些。那孩子离不得你,等会我就走了,改日再来。”
“不必来了。”佛拉娜强扯扯嘴角,似乎想要笑一笑,却笑得像是苦瓜一样苦,“你身子本也不好,都说这病到垂死的人——”
她舍去往日温柔端方的模样,似乎想要洒脱一回,却怎么也做不到,最匆匆止住话音,倚着柱子痛哭出声。
看她这样子,娜仁心里很不好受,闭上眼不忍看她,张张口,又不知怎么劝。
原是早知,一切皆为徒劳。
这样大的事,自然是不敢瞒太皇太后的。
许是心中早有准备,与承瑞又不大亲近,太皇太后听到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挡住了趴在炕上把玩着花布缝出的大象的皎皎的耳朵,然后神情复杂地轻叹一声,便未多言。
娜仁就知道了其中的意味,沉吟一会,道:“皇上会很伤心。”
“伤心也有限,你看着一二年,皇帝疼皎皎,如今疼承祜、承庆,却不敢疼一疼承瑞。”太皇太后道:“只是苦了马佳氏,小小年纪,丧子之痛,怎么经受得住呢?”
娜仁低声喃喃道:“会撑过去的。”
一切总会好起来。
五月里,宫里办了场丧事。
小小的承瑞,最后还是没有过上四岁的生辰,拿到汗阿玛许诺的小宝剑。
冥冥之中,命数早定。
承瑞去世,是大家早有预料的,故而除了佛拉娜与钟粹宫的那些人,真情实意万分悲切的也没几个。康熙伤心些时日,然膝下另有娇女幼子承欢,前朝大权在握政务繁忙对承瑞这几年也不是十分亲近,伤心的劲头过得很快。
宫人们各有其主,从前服侍承瑞的那些人又被派去别处,钟粹宫中众人仍以服侍佛拉娜为要。如今郁郁在其中走不出来的,便只一个佛拉娜了。
康熙不忍她继续沉溺在丧子之痛中,苦劝无果后将马佳夫人召入宫中陪伴佛拉娜,母女二人相伴十几日,佛拉娜逐渐打起精神来,又开始一碗一碗的苦药汤子灌下去。
因怜她痛失爱子,康熙也还算配合,又命太医为她看诊调养,尽全力想要再与她一个孩子。
好歹心里再有个念想。
然而接下来宫中再有孕的,却不是佛拉娜,而是董氏。
算算日子,五月里有的,满了两个月就被查出来,如今胎像不大稳,正卧床安胎。
娜仁听闻她是按皇后的话吃了两剂药,正是清梨手里那个方子,心道皇后还算真心为身边这几个人着想。董氏是她带入宫的陪嫁,侍奉了康熙成了宫中嫔妃,总要有个孩子,日后也算有个寄托。
康熙对此大喜,赏了董氏之父一个虚职员外郎。
倒也没什么实权,不过抬一抬董氏的出身,好叫未来的皇嗣外家好看些。当日的张氏,他也是这样做的,可惜张氏后来坏了事儿,自然谈不上什么荫蔽家族,她父亲的官位也被夺了。
皇后对此表现得十分大度,先是将董氏一家都去了奴籍,然后还交代家里给董氏家置办了宅院,给买了下人,置办田地。日后有田地产出、董氏之父虚衔的俸禄,董氏再接济一些,不愁日子不好过。
这些事情她是做得仁至义尽无可指摘,董氏对此感激涕零,待皇后更为忠心。
娜仁对此啧啧感慨:“皇后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舍得下本钱!”
“皇后待亲近人本就不错。董氏自幼服侍她,又是一番恩义。”昭妃道:“即使不如你待琼枝,多少也比得过豆蔻竹笑了。”
娜仁哈哈朗笑几声,“你这比喻可极有意思,我还是头次听到。不过拿董氏的身份比我身边的人,可不妥当。”
昭妃呷了口茶,神情淡定极了,“咱们几个说话,有谁会知道呢?就算我在这说我要造反……”
“皇上会知道的。”娜仁难得正经,“我会竭尽全力保你性命送你出宫,却绝不会看着你伤了他。”
昭妃轻描淡写地牵牵嘴角,算作笑了,“能让慧妃娘娘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救我,我也算没白活一生。”
清梨拄着下巴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两个磨牙,等她们纷纷歇战喝茶的时候,才笑对昭妃道:“昭妃姐姐如今也口齿伶俐起来了。”
“岂敢岂敢,这不都靠历练。”昭妃宠辱不惊,微扬下巴,淡定地接受褒奖。
清梨“噫——”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我少年时听说书人说,有含冤鬼魂,生前愿望未了,死后便夺人身体,再世为人,以全痴念。”
“莫非——”她眯着眼睛看向昭妃,昭妃随口道:“夺舍之行为天地所不容,当承九霄雷火,死后魂散天地。”她淡淡看了清梨一眼,道:“坐如钟。”
清梨仿佛梦回年少噩梦,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昂首挺胸。但见她下巴微扬,唇角噙着七分微笑,双手交叉置于小腹前,俨然是一副世家淑女的优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