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转动过头,看着南一就笑了:“你还记得赵友良不?”赵友良是她们在教会女校念书时候德育处的主任,他个子不高,脸色青黑,头发长得特别厚,像帽子一样顶在头上。赵主任表情说话都十分严肃。有一天南一和明月从二楼下来,两个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赵主任在下面晃悠,以一种正气凛然地气质,一种寒光凛凛的眼神把她们两个给截住了。两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垂着手等主任训斥,那赵主任教育学生很有印象派的气质,只说了三个词,六个字:“自尊!自爱!自强!南一和明月后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两个小伙伴,说到高兴处,勾勾搭搭地下楼,怎么就不“自尊,自爱,自强”了?这事情刚开始让两人觉得诧异,不久就很愤怒,后来想起来,这人简直不讲道理,她们就笑前仰后合。如今明月刚提一个“赵友良的名字,南一已经笑折过去了。“哎后来,我见到过一次赵主任。”南一说。“真的?在哪里?”“让我想想,哦对,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街上,”南一边走边说,“有个崩爆米花的来了,他可能是给孩子崩点爆米花吃吧,我离老远看见他了。”“还好吧?”“没怎么变。不过,你猜怎么着:崩爆米花的大喊一声“要好了”,赵友良窜到旁边去一躲……他头发掉下来了!”“啥?!”“真的,糊弄你不是人,他一直带着假头发的!我说一直想跟你说点啥嘛,终于想起来了。”南一咧着嘴巴笑道。“头发那么浓,还以为是真的呢,欺骗我这么多年!”明月道。南一像只快活的小狗一样往前窜了几步:“真是滑稽死了。”两个人抄了近路,走道一条小巷里,一轮大月亮悬在夜空中,四处有炸咸鱼和拌拉皮还有夏天野草的味道,两个女孩像少年时代一样,一边说笑一边蹦蹦跳跳。她们忽然被人堵住了,来人个子矮矮的,上来打听路,问电影院怎么走,南一指了指后面:“沿着这条街往北走,没多远就到了。”“远不?”“不远。”“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赶上一场电影。”你跑这去就还行。”“对啊。”南一跟这人有问有答,明月低头看问话这人的脚,一双布鞋,边缘磨开了,隐隐约约看得见脚指头,她心想:也是爱看电影的人啊,有钱都不换一双鞋子……明月这个念头还没想圆满呢,一把刀子噌地一下亮出来,逼在南一脸上:“小妹妹,有钱赶快给钱,没钱我就要别的东西啦……说时迟那时快,两个汉子从同一个方向窜出来,黑嘘嘘的脸露着黄牙在笑:“老李,抢女人还用亮刀子?”“你们动作太慢!”明月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去摸口袋,南一向后仰着头,死死盯着坏人道:“强盗!”明月狠狠地攥了一把南一的胳膊,用眼神骂她:“南一你这个傻瓜!南一的眼睛瞪得如同小牛一样,忽然扯着喉咙喊:“救命!救命!有人打劫了!”劫匪们没想到她来这一手,使匕首的这个狠狠地把南一的脑袋往后面墙上撞,南一“啊”地一声大叫,说时迟那时快,明月上去把那人的手腕子,他回头一划,登时在明月小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接着照着明月就要再刺一刀,南一冲上来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匕首。两个女孩奋不顾身,劫匪又惊又怒,恨自己的同伙怎么还不过来帮助,忽然觉得颈上一道蛮横的力量,整个人就向后拉去,双交离地在空中抖了个弧,像条破布一样狠狠摔在墙上,人还没踏实地跌下来,头上就着了一家伙,血顺着额头流了两道,缝隙之间看见自己的两个同伙都倒在地上,一个胳膊郎当着,另一个腿折了。出手的这个穿着黑绸短衫子,吊脚裤,钢丝儿头发,年轻好看的眉眼,手揣在口袋里面,还冲着这三个人笑呢:“爷们真行啊,三个人打劫两个小姑娘。”“好汉混哪里的?这片儿我们包了,你可以跟马老大打听打听。”“不混哪里,也不认识什么老大,散贼一个,看不了这事儿。你们是自己滚还是我送你们上路?”三个人屁滚尿流地跑了。那人向着劫匪逃走的方向扑打扑打双手,也没回头,只说到:“快去医院!免得那双手废掉。”明月抱着南一,南一握着匕首,锋利的刀刃嵌入血肉,鲜血顺着刀刃往下流,染红了身上紫色碎花的小褂子。这个小傻瓜本来半躺在地上,此时早就顾不得自己的疼痛了,猛地挣扎着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一路货色,为什么不跟人家混?!找个什么马老大入伙!”那人就像没听见一样,往前走了几步。南一不依不饶,双手还攥着匕首,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土匪!土匪!”明月呆在那里,心想南一是疯了,刚才敢跟劫道儿的来劲儿,如今叫救命恩人土匪呢。那人终于回过身来,看着南一,本来皱着浓眉毛,立着眼睛,拳头也握起来了,像是随时准备要过来揍人的样子了,忽然变了脸,展颜一笑:“骂我呢?你这么骂救你命的?!”“你救我命?我救你不算了?”她眼睛里面霎时全都是泪,又开始说自己醒时或梦里重复了几百遍的话,“我把你从雪堆里面扒出来的!他们怎么逼迫,我都不肯把你抖出来的!你都忘了?!我不要你救我命,我要你出来见一面!说句话!”她满脸是泪,本来理直气壮,讹人到底的,忽然说到这里,灰心泄气,一溃千里,呜呜地哭起来,“说句话都不行?是吧?……谭芳。”明月这才知道,南一心里面那人究竟是谁了。南一满手鲜血,站在那里痛哭流涕,谭芳低下头,转过身不去看她,向前走了几步,好像终于鼓起勇气准备离开,到底还是心软了,快步走回来,走到南一身边,看着她的脸。此人忽然近在咫尺,南一立即憋住一口气,也不抽泣了,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流到手腕子上的血蹭在脸颊上,一片苦心就这样写在了脸上。谭芳匀了匀嘴角,想要笑没笑出来,指着她手说:“…,聋了?让你去医院还不快去。”南一瞪着他,闷了半天:“有好处没?!”“给你自己看病,跟我要什么好处?!”南一对手上的疼痛毫无知觉,只感到自己心脏噼啪乱跳,好像一张嘴就能吐出来一样,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位是个来无踪去无影飞檐走壁的大侠,有些话此时不说,自己这一辈子可能就抓瞎了,她舔了添嘴巴:“我,你,你带我走吧。。。。。”谭芳像没听明白一样:“带你走?去哪里啊?”“去你那儿。你们山里。行吗?”她满怀希望,一腔孤勇,“我,我这么活着没意思。见不到你没意思!我会干活,也认字儿,会说点朝鲜话,给随便安排什么活儿都行,给口饭吃就好。我只当从此以后是你救了我!再不跟你提我把你从雪堆里面扒出来的事儿了。”“你当我是干什么的?你当我混哪里?你当我是童林童海川?”谭芳皱着眉毛,一脸不解。“那我不管。你是好样的。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他低下头,略沉吟,看着南一手里的血还在往下流,滴在黄沙子地上,砸出好几个血坑,“你快去医院!”“我不!”“快去吧,行吗丫头?我说了算:你好些了,我就来找你!我跟你好好说说话。到时候你还要跟着我也不迟。”谭芳语气一软,南一觉得自己离胜利不远,想要加码,得寸进尺:“我要是不呢?我要是现在就跟你走呢?”谭芳废话没讲,抬脚就跑,步伐飞快,窜了几下就消失在小巷子的尽头。南一在后面大吼:“五天之后,就在这里,你要是不来找我,我就,我就。。。。”她话没喊完,那人早不见了,南一张着嘴巴,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把话给说完了:“我就弄死我自己。。。。。。。”半晌她回头看着也同样浑身是血的明月,认真地说:“这人说话算话的,我信他。”明月点点头。“刚才这事儿,还有我说了啥话,你可不要告诉我妈!”明月没有点头。“我头晕。”“你手不疼?”明月问。“疼的,疼死了。”明月过来扶住南一的肩膀,自己却哭了起来:“南一,你,你忍着一点,我送你去医院。你刀不要扔,不然流血更多了。”“嗯。你呢?你也有刀口子。”“我是小伤。”两人好不容易叫了人力车往医院奔,整个路上,南一一声都不响,明月看着她的脸,她嘴巴发干,双手鲜血淋漓,但是那张可爱的圆圆的脸却像沉浸在梦里一样,低眉顺眼,顺遂心意的样子。刘先生和刘太太闻讯赶到医院,已经是下半夜了。明月的胳膊上缝了二十多针,南一满手都是针脚,数都数不过来了。医生说,要是刀口再往里面深一个头发丝那么细的距离,她的右手从此就要废掉了。南一双手缠着绷带,佝偻在胸前,坐在病床上一声没有地等着挨训。可刘太太根本没有发作,就看着南一,平静的眼睛像是参明白了什么大道理一样,最后慢慢地说:“南一,我跟你爸爸岁数都不小了,请你消停几年,我们眼晴一闭,你怎么作都是你自己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