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尖叫声遽起,混着发号施令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这混乱中,郑忱一个箭步过去——他原就离得最近——伸手一捞,刚刚好就扶起滚落下来的少女。
这众目睽睽……这英雄救美……这郎才女貌……嘉语不由掩面。
赛龙舟之前,嘉言就笑话过,说这河边起高台,要哪家小娘子,或者谁家夫人一个不小心掉下水,可就好看了,不想一语成谶。这人多嘴杂的,可比当初她凌波宴上落水要难遮掩得多。
那毕竟是在宫里。
何况事涉郑忱。从来美人多事。以这位的容色,与太后的关系,是人尽皆知,人尽不敢言,但是嘉颖……嘉颖哪里有这么好的待遇,不必等到明儿早上,这洛阳城里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了。
如今太后倒是面无表情,始平王妃却气得脸色铁青——好端端一件可喜的事,好端端皆大欢喜的一天,全被这丫头搅了!弄不好阿姐还疑心是自己的意思。因打定了主意回头与太后说清楚。
郑忱扶起嘉颖,混乱稍稍止住,各人各归其位,郑忱问道:“娘子可有受伤?”
嘉颖低头应道:“……没有,多谢郑侍中。”
原来她知道自己。郑忱点了点头,松手把人交给匆匆赶过来的婢子。嘉颖眼里包着一眶泪,一瘸一拐回到座上。从行动间看,伤得实在不轻。嘉语、嘉言对望一眼,这场合,却不便多问了。
郑忱再往上走,目色有意无意飘过来。嘉语微微摇头——那不是她的主意,她不知道郑忱领会不领会得来。
郑忱便目不斜视,一直到太后面前,屈膝受了赏。
龙舟赛到这时候,才算圆满结束——至于是不是人人都觉得圆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直到上了车,嘉语和嘉言方才得了机会细问嘉颖。嘉颖委屈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有人推我!”
嘉媛道:“哪个这么缺德!”
嘉语和嘉言面面相觑,她们几个背后坐的几位长公主,细论起都是姑母,还有姑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也不知道怎么就迁怒到了嘉颖——想是知道她和嘉言不好惹。偏这几位都是不好深责的。
嘉语叹了口气,嘉颖只是掉眼泪,嘉言安慰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我阿姐还被推下过水呢……”
嘉语:……
她这个妹子,就算是安慰人,没事扯她做什么。她那次是被人陷害的好不好!谁陷害的她到这会儿她还没查清楚呢!偏她就记得!
到了王府,王妃又问了一通,她比嘉语姐妹问得更细致些,然而当时,就和大多数人一样,嘉颖也被郑忱的风华魇住了,更多更详细的竟都想不起来,问得王妃心里头更堵。
却也不好多说,一来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连继女都不是——继女她还有管教之责,侄女又隔出三分了;二来食色人之大欲,别说小娘子看迷了眼,这高台之上,看迷了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也不知道是谁,兴许就只是口角过节,兴许是七拐八弯的亲戚,就像上次嘉语在谢家,碰上和静再三挑衅一样,这回是知道嘉语姐妹惹不起,嘉颖、嘉媛又当不得什么,惹了就惹了,太后不高兴就不高兴,横竖她高兴就成了。
只能找机会与阿姐解释了,始平王妃窝了一肚子火,那个郑三也是,既然服侍了阿姐,又作什么招蜂惹蝶。
夜色渐渐就深了,所有人都已经散去,围住她问个不休的堂妹,嫂子,伯母,以及一直安慰她的妹妹和婢子,所有人。就只剩了她,剩了天边朦朦的月。月底了,月亮不是圆的,也不是太亮,透过窗纸照进来,温柔得史无前例。
没有人推她。她来洛阳才多久,认识她的人才多少,嘉颖笑了一笑,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容易蒙混过关了。
她记得那个少年,自郑家宴上遥遥一见,他拈花轻笑,让她上了心。当然这不是重点。虽然她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没有过这样动心,也还不至于这样轻佻。但是哥哥就要去青州了。
他说他会给她找一个夫君。
她不想给张家守寡,原想背靠始平王府徐徐图之,然而来不及了——她哥哥就要去青州了!谁知道他会给她找个什么样的人,那必然是有利于他的仕途、他的前程,但是她呢?谁在意她。
她必须在他走之前给自己挣一条活路。
这么多人看着,他抱起了她,她记得他的手停在她的背上,腿上,微微的热度透过衣料,她记得他当时一紧的呼吸,记得他当时如月的眼眸……他会记得吗?他会因此上门提亲吗?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如何看她,会不会喜欢她,会不会……愿意娶她为妻。
她孤注一掷,无非走投无路。
她原本是希望一直滚下水,他能下水救她,那才是铁板钉钉……只是他的身手,意料之外的快。
嘉颖微微叹了口气,她记得嘉语目色复杂,不知道她看出了多少,不知道其他人又看出了多少。她总觉得这个堂妹的神色格外复杂,像是惋惜,又像是难过。难过什么,她这样的天之骄子,知道什么叫难过。
德阳殿中,红鸾帐里,青丝铺了满床,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也许都有,纠缠如藤树。
交颈而卧的两个人。
那少年道:“……其实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什么?”
“我总不娶亲,怕是有碍太后声誉。”其实这年初的时候他订过一次亲,订的崔九娘,清河崔氏,门第人才都是匹配的,却不知怎的走了消息,让太后知道了,非逼他退了,说是崔家不好惹。
“声誉?”女子嗤笑一声,要那东西做什么,“怎么,怪我阻了你成亲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