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一直到生命的尽头,仍为着一片月光而活。
当他问起时年,“他为何夜夜都来巡视窑厂”时,他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只时年真的说出口,感觉是不一样的,一丝深藏在心底酝酿了很多年的期待终于佐证了他的猜测。
世间虽大,众生却在一片月光下,活在同样一个世道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多走一些路,就能多做一些事,又何乐而不为?
可他终究未能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回归理想的诗人田园。此后狮子弄的那条路,梁佩秋每一夜都会走。
托时年将《横渠语录》并柳哥生前的手札一并送回乡下给阿南后,他没了后顾之忧,尽可放开手脚去做一些事,便去向王瑜辞行。
王瑜在他开口前先打断道:“今天下午要开窑烧火,你先随我去一趟窑厂。”
去的时候正赶上龙窑口子里把瓷器装进匣钵,不同的器具也讲究不同的摆放烧法,原因是瓷器上的釉在烧制过程中是完全熔融的,且有流动性,冷却后会粘住接触到的物体。如果直接烧一撂有釉的碗,那么得到的就是一撂粘住的碗,但是瓷胎不会粘。
一般成瓷底部都有一块无釉的部分,也许在其他位置,那就是烧窑时放在窑板上的部位。
一撂碗,碗口向上放入匣钵,就是叠烧。为了防止粘连,他们通常会把碗内部的釉刮掉一圈,大小和底足一样,再把另一个底足无釉的碗放上去。碗之间只是胎接触,就不会粘,叫涩圈叠烧。
偶尔也会在碗之间加一块泥片,叫垫饼叠烧。还有支钉叠烧、托珠叠烧、砂堆叠烧等等。不论哪种叠烧,碗的内部都有缺釉的部分。
王瑜指着匣钵笑说:“我还记得你第一年刚来时的情形,什么都不懂,咱们这边多是碗口朝上,就叫叠烧,宋代时最著名的定窑,常给碗倒扣着,就叫覆烧,虽都是碗口缺块釉,但正着反着釉流动的方向能一样吗?这点常识就是景德镇牙牙学语的孩子都晓得,你呀,非但不知,还经常搞错。”
覆烧和叠烧法大相径庭,他尚不知晓,更不用说汝窑、越窑多采用支钉叠烧的区别在哪了。问到他时,他睁着一双圆圆清澈的眼睛一头雾水,真是可爱地让人气不起来。可他有一颗好学的心,遇见什么都善于询问,并不怕羞,也不怕被人嘲笑,有的师傅性子随和,一边做工还能一边和他讲话,有的师傅嫌麻烦,则会让他躲远点。
王瑜看他身上还有股书生气,有意锻炼他,就给他扔到窑厂不管不问,任其自由生长,没想到他天生有一种调度能力,仅仅三个月就能做到对烧瓷的每一个环节都掌握有度。
这边师傅开始装匣钵,另一边他就会安排收纱帽的师傅进场把上一座烧好的窑内瓷器往外搬。窑火熄灭后,里头的温度最高可达一百六十度,在后世被收入吉尼斯纪录,只当时并没有温度计,他们也无法预测里面到底多少度,一般人也根本进不去。只有专门训练过的收纱帽师傅们,可穿棉衣棉帽,戴大厚手套,忍受高温入内搬运。
这么做是为了尽快装下一窑,用窑内余温烘干瓷坯,提高成瓷率,还能节省一部分木柴。等到匣钵装好,就是师傅们入场满窑。烧制过程中,窑里不同位置的温度不同,要把相应的瓷器摆放到相应的位置,这一点也相当考验师傅们的功底。随后把窑门砌起来,留两个孔,一个进柴,一个点火。
烧窑是个大工程,相当费钱。这些年多亏梁佩秋,成本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成瓷率也大大提升,王瑜待他,比之徐忠待徐稚柳分毫不差。甚至可以说他有一颗类似比干的玲珑心,梁佩秋虽与他没有血脉亲缘,更不是八竿子可以打到的远亲,只是一个家道中落双亲寡离的可怜孩子,可他待梁佩秋仍旧青天可鉴,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梁佩秋正直善良。
徐忠那老东西,对内把徐稚柳如珠如宝地供着,对外总有一些微词。尤其几杯马尿下肚,更是口无遮拦。
少年人太厉害,未免显得家主平庸。徐忠也曾提醒他未雨绸缪,只王瑜并非徐忠,安庆窑的荣辱面前,他徐忠个人的荣辱不足为道。
他不怕把安庆窑交给梁佩秋,只怕他不肯接。
“小梁啊,你还记得刚来的时候,咱们有几座窑吗?”
梁佩秋回忆道:“三座。”
“是了,你再看看现在,光是龙窑,咱们就有三座,以前要和专门烧匣钵的窑厂买匣钵,现在用不着了,咱们自己烧匣钵。原来不做瓷,现在也有了做瓷的坊,是烧做两行的大户了,我看着它一点点地壮大,到了今天,它几乎凝聚我一生的心血。谁要敢动安庆窑,我一定跟他玩命。”
“王叔……”
“你先听我说,王叔到了这把年纪,不怕那些个忌讳的字眼,死就是两腿一蹬的事,要不是放不下安庆窑和你,我早就享清福去了。小梁啊,你可知我一直想把安庆窑传给你?”
梁佩秋惭愧垂首。
“王叔待我有如亲子,您的心意我怎会不懂?只我能力有限,怕是料理不好窑内大小事务,辜负您的良苦用心。”
“你不用拿这些个搪塞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当初为保徐稚柳那只春夏碗,你不惜断腿得罪安十九。安十九看在万寿瓷的面子上,暂时没有动安庆窑,可谁也不敢保证万寿之后他会做什么。湖田窑是景德镇民窑之首,官搭民烧的包青窑首选,要说有哪个民窑敢保证最大可能性烧好御窑厂的瓷,且能定期定量包内廷满意,也就湖田窑敢夸这个海口,便是御窑厂,在大小事上都要让着湖田窑几分,可徐稚柳一死,安十九明面上没有大动干戈,私底下不也一点点切断了湖田窑的命脉吗?没人敢去找湖田窑合作,时日一长,谁经得起那个消耗!”这就跟杀人却不凌迟一样,非要一点点放完对方的血,何其狠辣?“安庆窑尚在湖田窑之后,当真没了利用的价值,又何来指望他手下留情?”
太平世道里你好我好,当然没必要闹个头破血流,可一旦危及地位,区区民窑而已,任凭盘子搭得再大,也不过是朝廷养的狗。杀了一条狗,还有另条狗看家护院。若另条狗也不听话,那就再找一条狗,偌大的王朝,还能找不到更听话的狗吗?
王瑜知道,在安十九眼里他们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离开安庆窑,就可以免于拖累我?你想过吗?没了小神爷的安庆窑,对安十九来说还有什么价值?一个督陶官都可以在景德镇无声无息地死去,何况当日同夏瑛一起和安十九唱对台的我?你是想看着我有一天也无声无息地死掉吗?”
“我不是,王叔,我绝没有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