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凶手(3)
当初岳飞向韩世忠通报内情时,他知不知道其中蕴含着风险?应该知道;明知危险还要去做,这才符合他一贯的性格:不避锋矢,亲临一线。通俗地说,就是宗泽所谓的野路子,就是大帅不怕死,就是郾城大捷时非要带领四十骑亲自拼杀; 如果没有这个曲折,韩世忠会不会找到秦桧抗议?八成也会,答案在于经典战例黄天荡:《宋史》记载此役中梁夫人擂鼓战金兵,是否能够坐实暂且不论,但可以肯定韩世忠当时在一线指挥。他作战从来不像刘光世和张俊那样只派部将应付,所以能在黄天荡创造经典战例,所以敢于计划袭杀金使,所以晚景凄凉,至少不如张俊风光。 还有人认为,宋金和议是地缘政治平衡的结果。清人钱大昕就说:&ldo;以时势论之,未为失算&rdo;。言外之意,岳飞主战,未必符合当时的国情民意。地缘政治平衡的结论没错,但平衡点有误。即便从和议的角度出发,也应该以战求和。 孙子兵法说得最为清楚:欲得其中,必求其上;欲得其上,必求上上。 撇开皇权与正统之争,将近千年过去,我们应该可以心平气和地看待宋金战争。如果金国对北方的统治比较人道,恢复与否无关紧要,因为同样的土地和百姓,要养同样多的官员,缴纳同样多的税负。既然没有区别,那就不必再动刀兵,赔上性命;可问题在于,金兵南侵,是野蛮对文明的征服,北方出现了大量的奴隶,他们跟后来的满人入关一样,强制推行剃发令不说,还草菅人命,极不人道。不说正统,也不提民族,这终归是历史的倒退,应该予以反击;向宋朝缴纳多年税赋的北方人民,有权要回昔日相对宁静的生活,因为他们不停地在为这种公共服务支付成本;苟安在南方的小朝廷,则有义务统一河山,哪能只拿钱不办事。 其实后人的议论,永远是隔靴搔痒。岳飞亲临一线,又身负兵韬将略,能不能打,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考虑到他是冤案的主人公,证词不能完全采信,那也应该看看辛弃疾的《美芹十论》。他可是在金国出生长大的,深知敌情。他认为,中原人心盼望恢复,士气可用;金国虽然地域广阔,但人心不满,宋军完全可以一战;金国统治者心目中的和平价码,本来十分高昂,除了退回三京,甚至准备割让白沟(今河北新城县东)以南的全部地域,但南宋不了解实情,又被对手摸透底牌,因此屡屡吃亏。 也就是说,即便和议,价码也太低。当然,赵构本人可能是大赢家,因为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至于后世名声,不妨借鉴法国国王某个亨利的高论: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我无意将岳飞打扮成道德圣人。我也不喜欢毫无缺点的人。那样的人即便不是伪君子,也像墙上的画像,不够真实,可敬但不可爱。张岱的《陶庵梦忆》中有句话,我深以为然: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因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因其无真气也。岳飞绝非毫无缺点:他早年嗜酒,两次酒后闹事,第二次是醉打江南西路兵马钤辖赵秉渊,几乎出了人命,影响甚坏;除此之外,他杀掉傅庆,也量刑过重,涉嫌报复。 傅庆曾在岳飞帐下任前军统制,是员悍将,作战勇猛,深受倚重。傅庆因此甚为得意,将领导视为平级的朋友,经常这样吹嘘:&ldo;岳丈所主此一军者,皆我出战有功之力。&rdo; 傅庆时不时向岳飞索取钱财,而岳飞有求必应,从不拒绝。出任通泰镇抚使后,岳飞级别提高,更加威严,治军也越发严格,对博庆自然不能再像往常那样称兄道弟哥儿们意气。傅庆呢,就觉得岳飞是官大了就变脸,不够朋友,因此心怀不满,打仗不再卖力,承州之战就没有立功。有一回还向王德表示,愿重新隶属老长官&ldo;刘相公&rdo;,也就是刘光世。统领张宪听到两人谈话,报告给岳飞,岳飞很生气,但没有发作。 过了几天,岳飞命众将比赛射箭。其他将领射箭都未超过一百五十步,唯独傅庆连发三箭,都达一百七十步;岳飞赏他三杯酒,接着又颁赏承州城下的战功,将赵构&ldo;宣赐&rdo;的战袍和金带交付王贵。傅庆趁酒劲发泄妒意,出面拦阻,要求&ldo;赏有功者&rdo;。岳飞问:&ldo;有功者为谁?&rdo;傅庆说:&ldo;傅庆在清水亭有功,当赏傅庆。&rdo;岳飞大怒,喝退傅庆,但傅庆不服,下阶焚烧战袍捶毁金带。岳飞怒不可遏,随即将傅庆斩首。 岳飞杀傅庆,很有挖坑让他跳的嫌疑。先让其表现武艺,接着奖赏战功(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为激励:你武艺如此之高,却没有战功,亏与不亏,愧与不愧?要努力)。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绝非傅庆有跳槽之心。后来在唐岛海战立下大功的李宝,起初奉岳飞之命杀往河北,南归后被划给韩世忠。李宝曾经表示,想归还岳家军建制,但岳飞并没有就此向朝廷要人。可见他对于归属,并不特别看重。无论在谁手下,只要是抗金军人。 问题在于,傅庆伤了岳飞的面子。 跋扈的下属,任何领导都不会喜欢。起初可能不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官位的提高,他会越来越在意。没有威严,当官儿还有多少意义?尤其在军中。傅庆之死,根本原因即在于此。说起来,接近赵构对岳飞的杀心。 岳飞是人,自然会有人性的弱点。这便是证据。后世当然可以以此指责他,就像指责吴玠枉杀猛将曲端;但我本人却愿意保留因此而更加喜欢他的权利。 道理很简单,我看到他是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并非神坛上的道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