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辨绝非外来词
“猫儿匿”是北京人民群众创造的方言词,意思是隐藏着某种情况。但从字面上绝对看不出意思,令人费解,这就是趣难之美。正由于趣难的特点,就产生了变异,还有“猫儿腻”、“猫儿溺”、“猫儿尿”等的异写。词义虽更被云遮雾罩,但仍如苏轼《题西林壁》的情趣,“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现代汉语词典》原来未收此词,增订版新收了“猫儿腻”一词,反映着它的因受欣赏而频见使用。但是学者们不能识破它的妙趣,却一再把它说成音译外来词。
它的妙趣如一言以蔽之,就是谐音隐实示虚,设难求趣。这是汉语词汇带普遍性的一个民族特点,只是语言学界未曾重视,未曾总结。
此词各种写法中的“猫”正就是“藏”之义。“猫(儿)匿”是前暗后明的同义语素复合构词。陈刚《北京方言词典》猫:(1)躲藏。他~起来了。(2)闲呆。他在家~着呢。~了一冬天儿。”“猫冬儿:(农民)冬季不劳动。”东北方言也如此,它是北京方言此词之源。《汉语大词典》“猫:方言。停留;躲藏”一义,应即东北或北京方言。
令人感兴趣的是,“猫”实在无从引申或比拟为停留、躲藏之义。这里有理据曲折即隐蔽,实际的理据是动词的“卯”或“铆”,固定义。这是口语词,名词动用,合乎规律,但辞书反映不多。上述陈刚词典,“卯靠:可靠,稳妥。”尹世超《哈尔滨方言词典》“卯子活儿”与“卯子工”都是按天计的固定工资。苏晓青等《徐州方言词典》“铆起来:囚禁起来。”即以固定指称关闭、囚禁。所以,“猫匿”即“卯匿”的隐实示虚,词义自然是隐藏,不过约定俗成地用于指称有隐蔽或暧昧的情况。《现代汉语词典》“猫儿腻:〈方>。指隐蔽或暧昧的事情。”这是妥当的。“指”即曲折地表示,排除“猫”这一语素直接是隐藏义。
巧妙奇异的事物为人喜爱欣赏,于是有仿效或异变,生活中多见,方言口语词也如此。“猫匿”中仅“猫”一处巧机关,顺其字面之意,作“猫儿匿”,又再给附设个小机关,强化“猫”是真猫的弄虚作假。而“儿”是“而”的谐音。“卯而匿”,即“卯”与“匿”联合复说。
1945年出版的齐如山《北京土话》作“猫儿尿”,有注:“尿音腻。”但通语或任何方言,“尿”字实无“腻”音的异读。徐世荣《北京土语辞典》“猫儿腻”条附言:“也可写作‘猫儿溺’。”互相对比,就可知道:是把“匿”换为同音的“溺”,即把原有的实际语素再隐实示虚,“猫儿溺”的字面义成为:猫儿淹死。全词布满机关,纯一色的荒唐言,更趣而更难。因“溺”字有与“尿”同音同义的歧解,聪明的好事者便又把“猫儿溺”换成“猫儿尿”。由“匿”或“溺”也都可同音隐变为“猫儿腻”,但字面义不够明畅,趣意不浓。所以,《北京土话》的词条本应是“猫儿溺”,而注文应是“溺音如尿”。原作者未把相关情况交代清楚。
公路、铁路的隧道要求笔直和适度宽阔的实用性,但幽暗、狭窄、千曲百折的地下溶岩洞,却吸引成千上万的人不远千里去旅游,欣赏娱乐是它的价值。语言的一般要求是直接明快,但生动和情趣又是一种补充机制,从而形成了许多语言现象,而以汉语为最。谐音隐实示虚,设难求趣,为汉语独有,创造了难以计数的这种词语。积年累代之后,语言学家往往不知究竟,甚至强作误说。“猫”便是多见之例。
试以陈刚《北京方言词典》来说。“猫儿:新式纸牌中做‘百搭’的零张,一般叫大王和小王。”动物的猫与此种牌实在风马牛不相及,所引入的扑克牌原籍的域外各国也是如此玩法,但无“猫”的趣称。原来,“猫”者谐音“卯”也,指约定顶替所需要的任何一张牌,即做百搭,它本不是那一种牌。“猫儿打镲:(1)无稽之谈,胡说。(2)胡言乱语。”岂有猫儿打镲之事?即令虚设而比拟,二者之间也无明显的同比性,必然不是此种修辞。实际它又是隐实示虚的“冒打岔”。无据,不确,谓之“冒”;不言正事,乱说他端,谓之“岔”。
“猫儿佞:小聪明,小计谋。”猫无所谓聪明;猫,无小之一义。猫者,谐音“毛”也,言细小,如鸡毛蒜皮无足轻重。“猫儿食:〈谑>极小量的饭食。”鼠、雀之类所食更小量,何以小量很不典型之例的猫竟作首选比喻?仍是谐音“毛”而言小量。此词标“谑”以言趣说的感**彩,是对的,但“猫儿匿”系列词及上述各词何尝不都是如此。“猫儿饭:用菜肴里的卤汁拌的大米饭。”然而此种饭却实在与猫的饭无蛛丝马迹的瓜葛。它实际另是谐音隐曲“冒”的实际语素,把卤汁自上而下浇,即冒上卤汁。
“醉猫儿:〈讽喻>醉得糊里糊涂的人。”没有酒醉的猫,“喻”的解说误,为何不说醉狗或其他?谐音“醉貌”才是巧意,另有“醉貌咕咚”的同义词可证。再以鲍厚星的《长沙方言词典》为例。“猫腿:踢足球时没有踢中球或者踢得无力的动作。”“猫贩子:指没有本事却又喜欢逞能的人。”“猫弹鬼跳:(1)形容人好动。(2)指举止轻浮,做事不稳重。”“猫公罩:(1)走路时一种不正规的姿势,乱踹乱跳。(2)跳起来然后往下扑去的动作(含贬义)。”都是隐谐“冒”,乱而不正义。后一词第一义实是“冒。滚。躁”的理据。限于篇幅,其他方言不示例。
还可以《汉语大词典》的词语及释义为例。
“猫牛:即犛牛。”《汉书》颜师古注:“犛牛即今之猫牛者也。”即“犛”被谐音隐蔽为“猫”。“猫儿窝:方言。里子衬有毛或绒的保暖皮鞋。”“猫头:毛笋的别名。”都未讲出由“毛”谐音趣说。“猫儿头:元代民间称勾官府,独霸一方的人。《元典章。刑部十九。禁豪霸》:‘街坊人民见其如此,遇有公事,无问大小,悉皆投奔,嘱托关节,俗号猫儿头,又曰定门。’”即,由“卯而投”谐隐。卯,即固定义,即“定门”之“定”。
上述众多例子说明,方言词中的“猫”字不是真猫,而是谐音对多种同音(可不计声调)字的趣说,带有普遍性。但以“猫”谐音“卯”而为“藏”义,只见于东北和北京方言。而此“猫匿”及其变写形式,仅见于北京方言。《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的地方分卷共41种(不含北京),笔者全部通读了,都无此词。这可充分说明它是北京人独创的。上述例子,还有不计其数的各种各样例子,又充分说明语言研究者没有从规律和理论上注意这类词汇现象。因而辞书释义不透,只言词义,避言词义的理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还有各种相应的误说,如以为是比喻义,或以为字误。“猫儿匿”被认为是外来词也是一种误说。
《汉字文化》1997年第4期《“猫腻”,还是“猫匿”?》文,认为词源于捉迷藏游戏:“藏者都是轻轻松松地猫着腰即弓着腰像猫隐藏着等待老鼠一样,因而这个词的正确写法应当是‘猫匿’。”但是,猫等着捉老鼠时并不弓腰而藏。捉迷藏中,捉者蒙眼,躲藏捉的孩子或者并不藏,反而就在捉者附近回旋躲闪,让他感到而捉不到,方成笑趣。各地民俗或异,也有藏的,不排除因地形而弓腰藏的,但不是此游戏的程式规定,不足为据。北京方言虽叫做“藏猫猫儿”,南京话叫“蒙猫猫”,万荣话叫“梧瞎猫”。总之,称名中用“猫”字的多有,但此游戏与猫无涉。此“猫”又是隐实示虚的设难求趣,是“冒”的理据,指冒捉。捉迷藏实际是“迷捉藏”的变序,从蒙眼者胡乱捉而言。把“猫匿”从此游戏中像猫弓腰而藏来论证,也是把假猫误作真猫的比喻义。
陈刚《北京方言词典》明言,此词源自义为“含义”的波斯语ma‘m。而徐世荣所编词典又另言:“据说是阿拉伯语一回语‘玛儿腻’或译‘马儿密’的变音,原义是‘意义’、‘内容’、‘事故’。”
《汉字文化》1998年第4期丁元《“猫匿”是外来词》又提出一些资料作论证。一是1937年出版的《北平风俗类证》录作“吗儿逆”,例句是:“浑身上有这些吗儿逆(按指名牌衣服鞋帽)才算个阔胡子。”认为又是一种异写。今议此似不确。“吗儿逆”既指名牌衣服鞋帽之类,便与所谓外来词的“含义”之义不合。衣服鞋帽穿戴在身上,更与“隐秘”义的北京方言词矛盾。又引贺阳《北京牛街地区回民话中借词》言:又写作“妈儿妮”,来自波斯语ma‘nee(意义、含意)。丁元文章便说此词有八种异写形式:猫儿匿、猫儿溺、猫儿腻、猫儿尿、吗儿逆、码儿妮、玛儿腻、马儿密。于是结论是:“从记写形式至少有8种情况来看,这个词具备了外来词(借词)的重要特征;从北京牛街地区回民较早使用情况来看,这个词来自阿拉伯语一波斯语是极有可能的。”
这一结论多有不当。首先,“吗儿逆”不属此词异写。徐世荣所言“玛儿逆”或译“马儿密”似不可能,原文的“腻”音节怎会变为“密”音节呢?其次,更重要的是,不能说具备了什么“条件”就会是外来词。外来词使用过程中固然会多有异写,但不可反过来说,多异写形式就是外来词。又,波斯语是印欧语系,而阿拉伯语是闪一含语系,二者差别很大。而元丁文章却把二者捏合成“阿拉伯语一波斯语”的等同关系。又,所谓原外文词的词义“含义”,与汉语此词的“隐蔽的内容”之间差别也甚大。
说北京牛街地区回民使用此词,并未有严格的文献证明,也不能说是“较早”于北京其他地区。回民使用的阿拉伯语,与伊斯兰教有关,“隐蔽或暧昧的事情”之义,又与伊斯兰教无关。更不会牛街回民所译此词仅限于他们独自使用。我国回民以西北地区为最多,但《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地方分卷的《西安方言词典》、《西宁方言词典》、《银川方言词典》、《乌鲁木齐方言词典》共四种,都无此词,也无可联系的蛛丝马迹线索。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刘正,高名凯等编《汉语外来词词典》收载颇多,考核精审,也无此词或其踪影。《现代汉语词典》以〈方〉来标示是方言词,应当也是精审的。
《方言》1986年第1期,李行健、刘思训《天津方言词汇》载,“马儿腻”意思是:诡秘的事。例句:躲远点,他两个有马儿腻。“马”应是“麻”的隐实示虚,如“马虎(麻糊)”词中,指不清楚。“腻”也是“匿”的隐实示虚。与“猫儿腻”中相同。天津人没有此词与回民相关,由阿拉伯语借译的说法,也反证了“猫儿匿”及其系列词非外来词。
(原载《甘肃高师学报》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