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尚文醒来时,又一次发现自己正在大牢里,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提审他的官员,也不是他所认识的幽州大牢。他在一片混沌中根本摸不清状况,在天牢之中不分昼夜地度过光阴,有人按时送饭送水,甚至还有一盏火苗只有豆粒儿大小的油灯,摆在牢房的之外。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抓来之前,他正在那间小小的别院中,用外孙女的胎发制作毛笔,这是他一生中做的第三支胎毛笔。残存的记忆只记得来人气势汹汹,掀翻了桌案,划伤了他的胳膊,弄了一地凌乱——
杨尚文没有深究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把自己抓进这重重密牢之中。他实在是累了,不愿多想。说到底,不用多想,已经没有太多遗憾让他还有多想的心思了。或者说,只有一个原因,可以再把他和繁杂琐事连接起来——
如今唯一的不确定,杨枫灵,只有杨枫灵。
他缓缓从腰间解下笔袋来,取出其中两支细竹胎毛笔,轻轻叹了口气,又摸到了一撮柔软的毛发,顿时宽慰了许多:外孙的胎发还在。这是人生仅有的一次自然发锋,实在是弥足珍贵。
枫灵写下的第一个杨字,用的就是她的胎发制成的毛笔。曹若冰离开他将近二十年,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是她的胎毛笔。
心念于此,他便借着那点远远的豆粒儿大小的光亮,把饮用的水省下来,继续着自己的活计,将那支胎毛笔完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支细小的胎毛笔总算做好了。他把它装进笔袋里,终于倚靠着阴湿的墙壁,满意地舒了口气。
突然就想起了过去二十年里的点点滴滴,他看着小小的枫灵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写下第一个字到出口成章,从活泼灵动到沉静好思。从单纯明净的婴孩,到历经世事的女人。
呵,总不能再给她添乱。想着想着,他摸出藏在腰带里的短匕——
“嘿,老头,”牢房外的阴暗角落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轻笑,“你忙活了半天是在做什么呢?”
杨尚文一惊,眯起眼睛朝着那阴暗处看了过去,一个白色人形摇着折扇走出阴影,到了牢房近前,豆粒儿大的火光只能看得清她身形,却看不清她的模样。
“你是谁?”杨尚文疑惑。
那人摇了摇扇子,蹲下【】身子,火光从她头顶倾泻而下,照出了她柔和微笑着的漂亮容颜。她似乎是略带思考地望向杨尚文:“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介绍自己,不如你先向我介绍介绍你?”
杨尚文闭上眼:“杨某身陷囹圄,姑娘站在牢门之外,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说着,手里的短匕握得紧了些。
那人笑了,起身打开了牢门,进到牢房里面,到了杨尚文跟前:“老头,匕首不是玩具,你适合做毛笔,可不适合拿刀。你若是就这么自尽了,杨枫灵可得哭死。”
杨尚文双眼遽然睁开,看向面前那人,压着声音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怜筝又一次蹲下【】身子,单膝跪在潮湿肮脏的草铺之上,定定直视杨尚文的双眼:“说到底,我还没有给她一纸休书,老头——我是你女儿的相公。”
……
吏部尚书秦圣清府上,一道深蓝身影无声掠过,落在庭院正中。
曹若冰闻声而出,见到叶寂然,大吃一惊,挑眉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秦圣清匆忙赶到曹若冰身后,见到叶寂然,只记得似乎是在怜筝公主身后见过,却一向没什么交情,不由得摸不着头脑。
叶寂然伸手一掷,曹若冰眼疾手快地将飞来物品接过。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笔袋,内里装了两支细竹毛笔,一支择笔较粗的,显然是新做出来的。她立刻认出了这是父亲杨尚文随身物品,顿时眼眶一热。
“他没事,只是出城还有些难度,要等易容。”叶寂然声音清冷,没带多少感情。曹若冰却知道,这差不多是他的极致了。
叶寂然视线扫过曹若冰,越过她肩头看见了秦圣清,冷声道:“秦尚书,公主有事相求。她要你引出杨枫灵——”他停了一下,补充道,“在皇上引出她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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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灵和惜琴二人没有几日就到了洛阳,她们没有住客栈,而是定下了城郊的一处小院落脚,又过了几日见没什么异常才进了城。没到二月初十,没确定杨尚文是否好好地为人所挟,终究是不能够轻举妄动。
几日行程叫枫灵清醒了不少,路上也一直思考杨尚文的事,寝食难安,消瘦了好些。惜琴知道,更令枫灵难过的不是杨尚文被抓这一事实,而是齐恒逼她出来的用心。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而今,都是逃不脱的惯例,更何况这是个不能为自己所用的国之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