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声渐低,如若游丝,眼中狂戾尽褪,唯余茫茫绝然。
李泽抬头望向安庆殿方向,眸中映出旧日宫阙深影,似要穿透重重雨幕望见初诞之时。
他手中长刀缓缓提起,刃上寒光在昏灯冷雨中幽幽浮动,死死盯着杨炯,万千怨气凝聚于身。
“杨炯,听说你悬赏我项上人头?得者,赏千金,邑万户?”李泽忽地莞尔,唇角扬起自嘲弧度,“念及幼时同窗共读之谊,这场富贵……本王便成全了你。”
话音未落,腕底猛翻,刀光横掠而过。
“嗤”的一声闷响,鲜血喷溅如雨,洒落积水,漾开漫天猩红。
李泽身躯晃了两晃,缓缓仰倒于地,双目犹自圆睁,死死望向安庆殿方向,似要将这一生的不甘与遗恨,都刻进九重宫阙的砖石之中。
“不——!泽儿——!”
一声凄厉哭嚎自深宫深处荡来,众人惊望,只见一宫装美妇人乌云鬓发散乱,宫裙尽被雨水打透,裙裾溅满泥浆血污,玉容纵横泪痕,踏着积水踉跄奔来,不是李泽生母德妃又是何人?
她奔得急切,绣鞋忽的一滑,整个人重重跌在血水泥泞之中。也顾不得疼痛,只连爬带扑抢到李泽身旁,伸出手欲抚又止,指尖方才触到那冰冷面庞,便如遭电击般猛地一颤,终于“啊呀”一声哭倒在地,将李泽尸身紧紧搂入怀中。
“儿啊!我的儿啊!”德妃双手簌簌发抖,死死按住李泽颈间伤口,那血却仍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染得她袖口一片猩红。
“你怎的这般糊涂?怎就舍下为娘去了?娘还备了你爱吃的糕饼,在宫里盼你归来……你怎忍心就此离去啊!”
德妃怀抱尸身痛哭不止,雨水泼洒在背也浑然不觉,只一声声唤着“我儿”,嗓音嘶哑凄厉,闻者无不心碎。
四周兵士皆垂首默立,唯闻雨声与哀哭在夜空中交织回荡。
杨炯见此情景,心下也不免凄然。
刚要开言,忽闻深宫处“轰隆”一声震天巨响,但见火光骤起,映红半壁天穹。
他暗叫不好,心知定是杨朗已率兵杀入内宫,时机紧迫再容不得耽搁,当即转首望向一直静立旁侧的李溟。
李溟独立于雨中,白发尽湿,贴于颊侧,身姿却是挺直如松。
她铠甲虽已残破,却掩不住通身桀骜之气。神色异常平静,既不看李泽之尸,亦不闻德妃之泣,只静静望向杨炯,唇边含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同那日其醉酒之态一般无二。
“可是要杀我了?”李溟轻声问道,宛若闲话家常。
杨炯默然,握刀之手紧了又松。他心知李溟乃难得的将才,尤擅兵事,若非自己火器占优、她又兵力不足,胜负尚未可知。
可此番白虎卫反叛,麾下弟兄死伤枕藉,雁门失守,百姓流离,于公于私,皆无饶她之理。
李溟似看透杨炯心思,微微一笑,将颊边湿发轻挽至耳后,露出光洁额角。
“不必为难。我既参与此事,便知必有今日。”李溟语声渐远,恍若陷入回忆,“我娘早逝,我又生来晚熟,更因这头白发,宫中皆视我为妖异。
蒙学之时,皇子公主皆欺我白发,曾掷我书卷于泥泞,踏我糕饼于脚下。唯有三哥护我周全,分我茶点充饥,拾我书册擦拭,总道‘七妹莫怕,有三哥在’。”
这般说着,她转眸看向杨炯,笑意微苦:“你当年也曾随他们欺我,可还记得?你撕了我画的葵花图,还笑我画得不像。”
杨炯一怔,此事他早已模糊,不料李溟竟铭记至今,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怅惘,闷声道:“既知必败,何苦涉险?”
“因为我三哥需要我,若没有我,他凭什么与你们相争?”李溟轻声言语,语气饱含惆怅,“他护我这许多年,既有问鼎之意,我岂能不助?更何况……我也真想看看,他能否登上那九五之位,好教昔日轻贱我们的人,皆刮目相看。”
李溟语声稍顿,目中掠过一丝遗憾:“可惜……可惜我们终究是输了。”
如此说着,李溟向前几步,距杨炯仅三步之遥,盯着他的眼囧,浅笑道:“我尚有一愿,君可愿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