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萱见杨炯立在门口,目光游移,神色复杂,便款步上前,唇边噙着温婉得体的笑意,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引向主位:“夫君醒了?正好。今日难得姐妹们齐聚一堂,妾身特意吩咐厨房备了些时令的江南小菜,为你们接风洗尘,也解解征途劳乏。”
杨炯被她引着落座,目光顺势投向那满桌的杯盘。
只见桌上:一碟蟹粉狮子头,细切如发的火腿丝点缀其上,红白相间,形如小狮,鲜香四溢;一盘清炖蟹肉镶银芽,银芽根根分明,莹白如玉,托着金黄饱满的蟹肉;一碗三虾豆腐羹,虾仁、虾籽、虾脑与嫩豆腐交融,色泽粉润,热气腾腾;另有糟鹅掌鸭信、樱桃肉、鸡髓笋、藕粉桂糖糕、松瓤鹅油卷……
林林总总,无不精致考究,色香俱佳,既显江南食不厌精的底蕴,更透出陆萱操持家宴的用心与财力。
“有劳夫人费心了。”杨炯由衷道谢,目光扫过众女,见她们虽已落座,却都眼观鼻鼻观心,无人举箸,气氛凝滞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心知不妙,只想快些打破这僵局,立刻拿起面前的金镶象牙箸,夹了一块松鼠鳜鱼最肥嫩的鱼腹肉,稳稳放入身旁柳师师面前的白瓷碟中,口中道:“师师尝尝这个,江南风味,最是鲜美。”
又夹起一片炙烤得焦香四溢、撒着细密胡麻的羊肉片,越过桌面,放入杨渝碗里,“姐姐一路辛苦,这羊肉滋补,多吃些。”
最后,他索性站起身,伸长手臂,将一块酱汁浓郁、炖得酥烂的鹿腩肉,小心地夹到坐得最远的叶枝碗中,这才落座,故作轻松地笑道:“好了好了,都别干坐着,莫辜负了萱儿一片心意。动筷吧,再等下去,菜都要凉了。”
他自认这番“雨露均沾”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然而话音落了半晌,席间仍是鸦雀无声。
六位女子,眼风在碗碟与彼此之间无声地流转、试探、碰撞,竟无一人肯率先拿起筷子。
杨炯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放下筷子,眉头微蹙:“怎么?都不合胃口?”
众女的目光终于从碗碟上抬起,相互间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都迅速垂下,依旧无人应声。
陆萱端坐主位之侧,将这无声的僵持尽收眼底。她心中暗叹一声,深知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若不捅破,今日这顿饭便是个心结,他日恐成祸端。
若再出一个李嵬名那样的岔子,这府里便永无宁日了。
一念至此,她端起面前的甜白釉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眼睫微垂,再抬起时,目光已是一片沉静明澈,投向杨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夫君,如今府中姐妹,多有身孕之喜。公公定下的规矩,想必夫君心中也已有数。今日难得人齐,姐妹们都在跟前。常言道:‘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这家中之事,关乎将来子孙,关乎阖府安宁。夫君,不如趁此机会,定下一个章程吧?”
“章程?”杨炯心头的烦躁骤然被点燃,声音沉了下去,“什么章程?非要争个头破血流,家宅不宁才叫章程?好端端的一家人吃饭,提这些做什么!”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抵触与不耐。
陆萱并不动气,只将茶盏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她目光平静地迎着杨炯的愠色,语调依旧和缓:
“夫君息怒。并非妾身非要搅扰兴致。只是家大业大,人口渐繁,若无一个长幼的定规,下面的人心难免浮动,行事便失了依凭。公公既只给了十二个名分,那索性不如由夫君您,今日在此,当着众姐妹的面,先定下个次序来。也好免去日后许多无端的猜忌与纷争。”
这番话,既是说给杨炯听,也是说给在座每一位心中暗藏波澜的女子听。
杨炯对这种陈腐的“立长立贤”之争厌恶至极,胸中一股郁气直冲上来,脱口道:“若必以长幼定尊卑,则家有顽子,亦将举家业付之耶?贤者虽幼,能保族护宗;不肖虽长,徒耗廪食。舍贤取长,是驱家于败亡也!”
话一出口,他便觉出几分不妥,语气冲了些,但心中那股对僵化宗法的反感占了上风,一时也未及深思。
然而这话落在陆萱耳中,却如针扎一般。她执掌中馈,协理王府内外,劳心劳力,为的便是日后嫡子能承继家业,名正言顺。
杨炯此言,在她听来,竟似隐隐指向她尚未出世、已被公公定下“云螭”之名的嫡子。
陆萱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脸上温婉的笑意倏然褪尽,缓缓抬眼看向杨炯,眸底深处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委屈与受伤,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夫君的意思是……妾身无能,将来所诞之子,必是个愚笨蠢材,不堪承继家业了?”她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慢,极清晰,如同冰珠坠地,“是了。妾身忝居正室之位,既不能随夫君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又不替夫君分忧解难、安定后宅,确实不配担此大任!妾身这就去书房,修书禀明公公,自请卸下这掌家之责!”
说罢,竟真的一扶桌沿,霍然起身,便要离席而去。那决绝的姿态,哪里是商量的口吻,分明已是心灰意冷。
杨炯大惊失色,万没料到自己一句气话竟引来如此反应,慌忙起身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萱儿!你这是做什么!我……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急得额角见汗,心中懊悔不迭。
陆萱被他拉住,脚步顿住,却不回头,只侧着脸:“那夫君究竟是何意思?妾身愚钝,还请夫君明示。”
“我……”杨炯张口结舌。
他本想说“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古今之正义也”,可这话一旦出口,无疑是当众承认了十二乳名所代表的绝对秩序,不仅彻底否定了杨渝等人的可能,更是火上浇油,将陆萱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杨炯嘴唇翕动,那半句话却死死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叶枝,幽幽接话:“夫君的意思……莫不是‘嫡长有序,万世之定理,虽圣人不能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