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句句,如醍醐灌顶,又如晨钟暮鼓,轰然震响在杨炯混沌的灵台深处。那些深埋心底、日夜纠缠的割裂感、疏离感、无根浮萍般的惶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层层剥开迷雾,露出了最本真的内核。
杨炯死死攥紧拳头,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禁锢已久的东西,正在轰然崩塌、消融。
是啊,他执着地寻找“自己”,守护“自己”,却忘了这寻找与守护的过程本身,正是经历在重塑他。
大华的父母给予的温情,是假的吗?李潆、小鱼儿她们的情意,是假的吗?兄弟们以命相托的信任,是假的吗?即将出世的孩子带来的血脉悸动,是假的吗?
这些真实不虚的情感与牵绊,早已在他不知不觉间,将他的根系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异世的土壤,与前世那饱含血泪的根须缠绕共生,共同支撑起他杨炯这个人。
哪里还有什么“看客”?他早已是戏中人,是这方世界悲欢离合的亲历者与塑造者。
一念通达,豁然开朗。
仿佛堵塞心窍多年的巨石被一股沛然暖流冲垮,淤积的阴霾瞬间被驱散,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踏实感,如同温润的泉水,汩汩流淌过四肢百骸。
杨炯猛地抬起头,望向身边的老妇人,眼中再无迷茫惶惑,唯余一片澄澈如洗的释然与感激。
他咧开嘴,想笑,泪水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滚烫的,带着洗尽尘埃后的轻松与喜悦。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着头,像个终于听懂了道理的孩子。
老妇人看着他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阴翳终于散去,心中欢喜,也跟着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浑浊的眼底清晰地映着杨炯带泪的笑脸。
两人相视而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清风拂过,卷起几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鬓边。
就在这心结尽去的时刻,一股极其清冽、带着丝丝苦涩药香的气息,不知从何处幽幽传来,起初极淡,如同远山薄雾,继而渐渐浓郁,丝丝缕缕,顽强地钻入鼻端,沁入心脾。
这香气与周遭的花草芬芳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醒脑提神、直透灵台的穿透力。
老妇人的笑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眷恋与不舍。
她深深地凝视着杨炯的脸庞,抬起那只枯瘦、布满岁月刻痕的手,动作缓慢而轻柔,缓缓抚上杨炯年轻俊朗的脸颊。
指尖微凉,触感粗糙,却带着杨炯永生难忘的、属于母亲的温度。那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的留恋,缓缓描摹过他的眉骨、眼窝、鼻梁,最后停留在他的唇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千言万语。
“孩子……”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杨炯心头猛地一紧,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反手紧紧握住老妇人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急声道:“娘!您别走!”
老妇人却只是微笑着,那笑容在杨炯眼中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她的身体,从被杨炯握住的指尖开始,竟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一点点地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继而幻化成无数粉白色的、细小的花瓣。
“遇事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呀……”老妇人含笑的声音飘飘渺渺,如同从天外传来,带着最后的叮咛与洒脱,“好好过这一生……”
话音未落,她的整个身影已彻底化为一片璀璨的花瓣流风。无数细小的、闪着微光的粉白花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扬起,汇聚成一条绚烂的光带,在杨炯头顶盘旋飞舞了一瞬,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祝福,然后便乘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向着溪流的上游,向着那开满奇花异草的深处,翩跹而去,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光芒也逐渐黯淡……
“娘——!!!”
杨炯猛地从草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花瓣消散的方向狂奔追去,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跌跌撞撞,声嘶力竭:
“娘——!我都记住了——!!”
那一声饱含血泪、跨越生死与时空的“娘”,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穿透了迷障,直上九霄。
那已然飞远、即将融入远方花海光雾的花瓣洪流,竟在杨炯那声“娘”出口的瞬间,于虚空之中,极其突兀地、清晰地停顿了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挽留了一下。
无数细碎的光点花瓣在空中凝滞,闪烁着,明灭着,如同夜空中亿万星辰同时眨了一下眼睛。
仅仅只是一刹那的停顿。
随即,那漫天的花瓣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告别,再无留恋,骤然加速,彻底融入那片繁花似锦的光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余清风过处,几片真实的、不带微光的海棠花瓣,悠悠荡荡,飘落在杨炯因奔跑而散乱的发间、肩头。
杨炯猛地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花瓣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脸上泪痕未干,心中那巨大的悲恸与失落却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与温暖,仿佛漂泊已久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