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炯正与父亲杨文和站在廊桥头,看见那“水波不兴”四字,心中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但听得此吟唱之声,觉得耳熟,抬头望去。只见廊桥那端,熙攘人流中,立着一位道人。
这人打扮得着实古怪,头上倒是一顶九梁巾,看着是上好的绸缎料子,却沾了些不知是油渍还是尘土的污迹,歪歪斜斜地扣着;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宽宽大大,颜色本是月白,如今却泛着灰黄,袖口袍边俱是磨损的毛边,仿佛经年未洗。
脚下蹬着一双十方鞋,鞋尖也破了个小洞,露出里面灰布的袜子。背上斜斜背着一柄古剑,剑鞘上斑斑驳驳,似是镶嵌着几枚磨损严重的铜钱,看来便是那“金钱剑”了。
再观其面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微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滴溜溜乱转,透着几分精明,又带着几分谄媚的笑意,偏生那眉宇间,又隐隐有股出尘的清气,几种气质混杂在一处,教人一看便知是个世路通透、游戏风尘的奇人。
杨炯见竟是旧相识林庚白,不由笑将起来,快步迎上前去,口中调侃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老道!怎地还在此装神弄鬼?”
说着便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几下,揶揄出声,“我说老林呀,你消息忒不灵通,小爷我如今已是郡王,你还张口闭口‘少卿’,岂不是该打?”
那林庚白却不先接杨炯的话,忙整了整那歪斜的道冠,抢步上前,对着缓步走来的杨文和恭恭敬敬地打了个稽首,口称:“贫道林庚白,王爷安泰。”
杨文和微微颔首,目光在林庚白身上略一停留,淡淡道:“林道长不在江南逍遥,怎有闲情逸致回这长安是非之地?”
林庚白这才转向杨炯,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上下下将杨炯打量了一番,脸上谄媚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异与凝重交织的神情。
他围着杨炯缓缓踱了半步,手指在袖中微动,似在掐算,口中喃喃道:“奇哉,怪哉!月余不见,少卿的气象竟已大不相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方压低声音道:“贫道观杨少卿顶上,紫气蒸腾,氤氲盘绕,如华盖覆顶,此乃至尊至贵之兆,非人臣所能有。
且这紫气之中,隐有龙纹暗生,夭矫升腾之势已成。只是……只是此刻这龙气却盘桓于云霓之间,未能一跃九天,反而……反而化作了‘大人虎变’之局。
虎变者,其文炳也,威德遐被,革故鼎新,然终非真龙御天、君临四海之象。
可惜,可叹呀!”
说罢,连连摇头,脸上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杨炯见这老道又故弄玄虚,没好气地啐道:“呸!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危言耸听!我问你,你不是应在江南替我操持婚事么?怎地偷偷跑回长安来了?莫非是躲懒耍滑,将我的正事抛在脑后了?”
林庚白被说中心事,面上却不见尴尬,反而捋了捋那几根稀疏的胡须,笑道:“杨少卿这可冤枉贫道了!该备下的仪程、聘礼,早已安排得妥妥帖帖,自有可靠之人打理。
贫道回京,实是因我那位掌门师兄日前云游回山了,山中有些事务需贫道襄助。再者嘛……”
他话锋一转,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仰头望了望虽已放晴却仍显高远的天际,低声道:“贫道近日夜观星象,见帝星摇曳不明,光芒黯淡,原本直冲紫微的龙形之气亦有减弱之象,更兼帝星周遭隐现赤红凶芒,主刀兵流血、宫闱惊变。
贫道心知京师必有大事发生,放心不下,这才星夜兼程,赶了回来。如今一见杨少卿这般气象,哎!果然是时也,命也!
一番苦心,竟未能全功乎?”
他捶胸顿足,仿佛杨炯未能即刻登基,是他天大的损失一般。
一旁的杨文和一直静听不语,此刻方才悠悠开口,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威压:“你这小子,多年不见,还是这般喜欢夹带私货,故弄玄虚。你师兄修为远在你之上,面对这等天机大事,尚且不敢如你这般张口笃定。你倒是胆子不小,就不怕妄测天机,折了自家的福寿?”
林庚白气息登时一滞,脸上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换上一副尴尬的苦笑,对着杨文和连连作揖:“王爷明鉴,王爷教训的是!贫道……贫道这不是心系杨少卿的前程嘛,一时情急,口无遮拦,该打,该打!”
杨炯何等机灵,立刻听出父亲话中有话,也明白了林庚白那点小心思,当下腹中暗笑,面上却故作忧愁,冷哼道:“好你个林老道,原来是想借我的东风,好让你清微派压过上清、全真,做那道门的魁首!你这算盘打得可真不错呀!”
林庚白被戳破心思,老脸一红,支吾道:“这个……杨少卿言重了,贫道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杨炯不待他说完,忽然话锋一转,悠悠叹道:“不过嘛……老林呀,你的心思,我倒也理解。只是可惜喽……我那几位夫人,近来都将临盆,将来少说也得给我生上三五七个孩儿。
前些日子,上清派的青云真人来访,拉着我的手说,他夜观天象,推演命格,断定我这些孩儿中,必有一位是道门中兴之主,与他上清一脉缘法最深,他已决定要亲自收录门下,倾囊相授。
唉,我这几日正为此事忧心呢!你想啊,莲花山远在江东,山高路远,孩子又小,我这做父亲的,如何放心得下?”
说罢,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眼角余光却瞥着林庚白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