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沉稳,用的是他们最熟悉的吐蕃语道:
“诸位父老,吉尊今日再与大家分说明白。从今往后,这马尔康,连同稻城,皆归大华成都府路所辖!此地将设羁縻州府,朝廷自会派遣良吏,行仁政,施教化。往昔那些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老爷,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你们,再不必世代为奴,任人宰割欺压!”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在压抑的风中传开。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欢呼,而是族长们更加惶恐的眼神和低低的应和声,那白发族长更是颤巍巍地带头,作势就要屈膝下拜。
“仁波切慈悲!仁波切大恩!”声音里充满了对神权和威势的天然敬畏。
吉尊心头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
这农奴的枷锁,早已将自由与尊严的念头,深深锁进了骨髓深处,岂是几句话便能轻易撬开?
他强压下喉间的叹息,上前一步,稳稳扶住那要下跪的老族长,声音放得更缓:
“诸位放心!我非神佛,只是引路之人。朝廷的诚意,非是空口白话。马尔康城中,已驻有精悍善战的大华禁军龙骧卫!
前几日,那作恶多端、鱼肉乡里的原城主如何伏诛,诸位皆是亲眼所见!这便是新朝法度的开端!”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隐约可见的、正在修筑的道路轮廓,“通往成都府的坦途正在日夜开凿,不出数年,必能贯通!
届时,上好的盐巴、茶叶、布匹、铁器,源源不断而来;你们放养的牦牛、采挖的药材、收割的青稞,亦能源源不断运出,换来生计所需。安居乐业,不再漂泊游牧,指日可待!”
这番描绘的未来图景,带着从未有过的真切之感。族长们面面相觑,眼中恐惧虽未散尽,却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而真实的希冀之光。有
人低声议论着那些已经开始筑路的华人工匠,有人念叨着前几日分发下来的、从未见过的精细盐巴。然而,那刻入骨髓的顺从让他们下意识地又想屈身。
吉尊见此,眉峰微蹙,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摆了摆手,阻住他们的动作。
随即,他默然转身,一把拉住旁边捧着奶茶碗正小口啜饮、听得有些出神的阿娅的手腕。
“走!”
“哎——!”阿娅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手中的奶茶碗差点脱手。
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那还剩大半碗奶茶的粗陶碗塞回旁边一个老阿妈手里,嘴里还恋恋不舍地嘟囔着,“我的奶茶!还没喝完呢……”
人已被吉尊不由分说地拉着,大步流星朝着远处马尔康主城那低矮却坚固的土石城墙走去。
风愈发急了,卷起地上的沙尘,抽打在人脸上微微生疼。一路无话,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衣袂被风撕扯的猎猎声。
吉尊沉默地走在前面,身形挺拔如孤峰,僧袍被风鼓荡。阿娅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宽阔却沉默的背影,心头那股被他强行拉走、又被夺了奶茶的莫名怨气又翻腾起来,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快走两步,与他并肩,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挑衅:“喂!木头!以前十天半月也憋不出一个屁,怎么一遇到你吐蕃老乡,话匣子就关不上了?说得一套一套的,连我都快信了!你这嘴皮子功夫,是专门留着对付自己人的?”
吉尊脚步未停,侧头瞥了她一眼,反问道:“若你回到十万大山的寨子里,见到同族的姐妹,会一言不发吗?”
这句话像根小刺,精准地扎在了阿娅心上。她脸上的促狭瞬间褪去,化作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
阿娅猛地扭过头,双手环抱在胸前,语气陡然变得生硬冰冷:“哼!我跟族人关系差得很!早就是陌路人了!回去做什么?看他们笑话我吗?”
那“笑话”二字,咬得极重,带着深藏的怨愤和伤痕。
吉尊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他沉默地走了几步,目光望着远处城墙上猎猎作响的龙纹军旗,忽然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我也是。”
“啊?”阿娅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满是惊愕和不解,“你也是什么?”她追问着,刚才的怨气被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冲淡。
吉尊却没有再解释,仿佛刚才那三个字只是被风吹散的叹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重新落回到阿娅身上:“我还奇怪呢。你个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这一路上,白骨曝于荒野,人皮悬于帐前,那般修罗地狱的景象,连军中老卒都难免色变,你倒好,看那些东西就像看路边的石头枯草,眉头都不皱一下。”
吉尊侧头,认真地打量着她,似乎想从这张明媚娇艳的脸上找出答案。
阿娅被他看得心头一跳,随即一股混杂着得意和被质疑的不服气涌了上来。
她挺起胸膛,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刻意将声音扬得脆生生的,带着几分炫耀:“这有什么好怕的?告诉你,姑奶奶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杀手!梁王府摘星处里数得上号的人物!什么大风大浪、阴私诡谲没见过?剥皮拆骨?不过是些寻常手段罢了!”
这般说着,她拍着自己并不算厚实的胸脯,下巴抬得更高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