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靓啊,”何絮飞亦用熟悉的粤语回,“靓到沊一声,唔啱,一声仲唔够,靓到沊三声啊!”
啐啄同时,英雄本“色”,蒋贺之终于大笑起来,两个男人的距离就这么拉近了。
警车原本风驰电掣,一路向前,待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突然右拐了。行车的方向不对,蒋贺之问:“怎么绕道了?”
何絮飞说:“领导来了,那边封路。”
开了点窗,远处鼎沸的人声便传了过来,蒋贺之又问:“多大的领导?”
“新调来的市委书记洪万良,”何絮飞说,“听说今天全市厅级以上的干部都去迎接了。”
“区区一个市委书记,”想起局长办公室里听到的一番话,蒋贺之嗤之以鼻,皱眉道,“都是人民公仆,何必这么做作。”
对你那是“区区”,但对洸州的大小官员与平头百姓而言,那可是一朝府尊呐。何絮飞只敢暗自腹诽,闷头继续开车。警车多绕了一段路,八月热辣的阳光经由路边茂密的梧桐筛了一回,留下一地浓稠斑驳的暗影。
差不多又行驶了一刻钟,终于抵达现场。洸州市有名的一个别墅区,叫颐江公馆,报案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本地商人,说是一年前,他法拍下了这栋花园别墅用作婚房,一年后他与女友修成正果,于是请了设计公司重新设计装修,哪知砸墙之后,别有洞天。说着,他引着蒋贺之他们走上楼,只见二楼一面被砸了个大洞的墙壁中,满当当全是黄金与人民币,还有十余箱茅台,砌得齐齐整整。
“我想把二楼的客厅再扩一扩,没想到几锤子下去,砸出来了许多捆现金,后来又都是黄金,我可一分没敢动!”房主坦言,见到这满屋黄金的一瞬间,确实起过觊觎之心,但犹豫再三,理性战胜人性,还是决定报警。接警而来的派出所民警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赶紧上报领导,通知刑警队前来勘察。
听罢房主讲述,蒋贺之腰杆笔挺地立在墙边,一边指挥何絮飞与民警们将墙内的黄金与现金全部搬出,一边打电话通知周边银行,派人上门协助点钞。
电话刚刚挂断,楼下便来了一些人。还以为是银行那边快马加鞭地派人来了,没想到,蹭蹭蹭上楼来的却是几名蓝衬衫蓝领带的检察官。远没到侦查结束、移送起诉的时候,检察这么早就出动了?蒋贺之心里当即有了个答案,在中国内地的司法体系中,一般情况是警侦检诉,只有涉及贪污贿赂犯罪、国家工作人员的渎职犯罪,才由检察院立案侦查。
蒋贺之不太喜欢跟检察官打交道,通常情况下,公安都不太喜欢跟检察打交道。检察院的行政级别要高于同一区域的公安机关半级,警察权受制约于公诉权,何况来者是手执利剑的反贪局,除了纪委的,可谓人见人哆嗦。
当然检察也未必稀得跟公安打交道,公安嫌检察太装,检察嫌公安太莽,相看两厌,彼此彼此。
果不其然,几位检察官一进门就清场,表示这个案子牵涉官员腐败,办案权归属于检察院。为首的一个小检察,一米八的个头,细颌细眼,一脸高不可攀的表情。也不自我介绍,他竖着两道精心修裁的眉,劈头盖脸就问早已一头热汗的何絮飞:“你们都搬完了吗?”
“还没搬完,”何絮飞往黑黢黢的墙洞里望了一眼,擦了把汗,道,“不过快了。”
“行了,”不卖老同志一点面子,小检察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个案子接下来由我们接手,各位可以下班了。”
一旁的蒋贺之不由细了细眼睛,他不太满意,敢情这是纯拿公安当搬运工了?但何絮飞是个“兵油子”,就乐得早点收工,于是二话不说就往楼梯那边走。
“等等,”小检察突然伸手拦住何絮飞,以一种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扫了他一遍,居然十分傲慢地问出一句,“没拿什么东西吧?”
“没看见执法记录仪都开着吗?”这话分明是质疑公安办案还顺手牵羊,蒋贺之两步走到小检察的跟前,严声道,“你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例行公事——”对方比自己还高七、八公分,垂首俯视的样子极具气势,小检察还想争辩两句,却被一个倏然响起的男人声音呵止了——
“叶远,别再说了。”
不知何时,又有一名蓝衬衫蓝领带、还戴着一副黑色手套的检察官上了楼,他站在楼梯口,很礼貌地对在场的公安民警们说,“对不起,我代他们向各位公安机关的同仁们道歉。”
一腔怒火正张弓待发,蒋贺之循声音方向望过去,只一眼,便灯熄火奄了。四周暑气腾腾,晌午愈发强烈的阳光映透别墅的珐琅彩窗,在一张苍白俊美的面孔上漫衍,这人便在一身梦幻的彩光中向他走来。
心些些发慌,手微微冒汗,他与这人相距三步之外,随对方一步步地向自己走近,他的心也莫名地沉了三下,这感觉难以言喻,好像还真应了那玩笑似的“靓到沊三声”。
更奇怪的是,这人胸前红底金字的检徽也熠熠发光,而同样的检徽,他的这枚竟比周遭其他检察官的都更亮一些。那个被唤作“叶远”的小检察见了来人,赶紧向众人介绍:“这是我们领导,侦查处盛处长。”
“唷,领导啊,”来人已到跟前,蒋贺之目测对方比自己矮了4、5公分,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这么年轻就是处级?以己度人,他认定对方是个关系户,于是从一种轻微缺氧的状态中缓过来,冲这位盛处长的语气也不客气起来,“领导,你说这个案子归你们管,凭什么,你叫这地上的黄金一声,它们答应你吗?”
盛处长向在场的公安民警解释道,这栋别墅原来的房主是洸州市荆南区区长韩恕,韩恕因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调查,后又因确凿的腐败问题被抓,这套房产总建筑面积达35062平方米,于2004年9月20日被查封,又于2004年12月30日,因“刑事涉财产执行”被依法拍卖。
“受理群众的举报之后,我们立即研判,监管其资金动向,梳理其银行流水。仅用不到两周的时间,就从成千上万的银行记录中挖出近百笔异常入账,完成了对相应行贿人的调查取证,成功阻止了韩恕将非法财富转移到海外,并在他企图出逃加拿大的前夜将他逮捕。”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这位盛处长平静正视蒋贺之,说下去,“你觉得这个答案足够有说服力了吗,刑警同志?”
兵贵神速,不得不承认,这个案子称得上是检察机关“以快制胜”的典型。纵有不甘,蒋贺之也只能笑笑,打了个响指:“收队。”
这个时候,银行的人员也来了。叶远接替了何絮飞的搬运工作,继续在黑黢黢的墙洞里挖掘。没挖两分钟,他猛一打抖,失声大喊:“这、这里有具尸体!”
一具明显经过焚烧的人类骸骨,一时难辨男女,也没有异味传出。受贿由检察院立案,杀人则由公安管辖,目前尚不知哪个是主罪,但蒋贺之去而复返。他将木愣愣立在尸骸前的小检察推往一边,交待何絮飞通知法医和痕检人员到场,又戴上手套,蹲地亲自勘验这具尸骸。他以经验迅速作出判断,说,死者为女性,脑后枕骨粉碎性骨折,但不是她的致死原因,她的口腔中有烟灰与炭末混合的黑色粘痰状物质,说明她是活着的时候被烧死的,尸体高度碳化,疑似使用了助燃剂。
“你怎么知道死者是女性?”明明没有尸臭,但没见过这等世面的小检察仍捂着鼻子问,“也许是身材矮小的男性呢?”
“骨盆形态,还有这个东西,应该是女士的节育环。”捡起一只烧黑了的v形金属环,蒋贺之又细看一眼脚边的焦尸,不禁紧了紧眉头。他刚才检查时,发现尸体口腔中还有一副金属的牙齿矫治器,说明这位女性死者还有可能是个未成年。谁会给一个未成年少女上节育环?这实在丧心病狂。
叶远仍问东问西喋喋不休,蒋贺之懒得再搭理对方,将手中证物妥善收集保存,又来到那位盛处长跟前,以个命令的口吻撵人出去:“我们要封锁现场了,请检察的同仁们配合工作,不要影响公安办案。”
何絮飞在背后拿胳膊搡他一下,似乎是在提醒他,说话留一线,到底是检察院的领导。但蒋贺之不为所动。
“对了,领导,刚刚忘了自我介绍,”仍管这位盛处长叫“领导”,他摘了一只手套,有点挑衅地递出手掌,“我是市局刑警支队二大队的蒋贺之,这个案子后续可能会并案处理,还请领导多多指教。”
似不愿以人命斗气争胜,盛处长表情严肃,未摘手套,将对方递来的手掌轻轻拍开,才介绍自己道:“市检反贪局,盛宁。”
市长一句话,除市公安局的正副局长,其他市厅级以上的干部便都来了,清一色白衬衫、黑西裤,跟小学生似的列队齐整。
特别是一位汪姓的老同志,特意从老干部医院的病榻上爬起来,往脸上扑了一层儿媳妇的粉饼与腮红,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才下官车,人已快背过气去,脸上那层妆也糊了大半,忙在秘书的招呼下又补一层。这动作被不远处的市长方兴奎看见了,便抬手一指,跟左右打趣道:“看看我们汪老,这怎么还簪花扮俏,像个新媳妇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