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采堆着满脸的笑,有些尴尬地站了片刻,走回侍郎身侧。
串门串到晌午,用罢午膳,门下侍中亲自叫了徐采去,言辞殷切地训诫他几句,以示勉励之后,便放他去御前谢恩了。
徐采来到延英殿。室内暖烘烘的,皇帝穿着红绫夹袄,不曾戴冠,正和一名年纪相仿的绢甲侍卫比试投壶。除宫婢内官之外,旁边还立着形象迥异的两名妃嫔,一个黑壮的是皇后,另外一个年纪更小些,生的柔嫩的鼻子和嘴唇,大约是新封的晁氏。
“臣徐采,见过陛下。”新任起居郎伏地,对皇帝行了个大礼。
皇帝投壶输了,正发脾气,一把箭矢丢过来,噼里啪啦落在徐采面前。徐采这一早上,点头哈腰的,背都没直起来过,他很耐心地等了片刻,听见熟悉的声音道:“起来吧。”徐采起身,见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年男女后面,清原公主坐在窗边小榻上,左肘倚着隐囊,冬日明亮的阳光正投射在脸上和身上。
吉贞对徐采微微颔首。徐采见自己站的这地方,刚好挡着皇帝投壶,便挪了几步,走到小榻旁边,安分守己地垂眸等着。
“都怪这壶不好。”皇帝接连几轮都输给了皇后,他气急败坏,一脚将那只双耳铜壶踢倒,“拿去砸烂扔掉!”
“臣斗胆,”徐采冷不丁说,“陛下要把这壶砸烂的话,不如赏赐给臣。”
吉贞知道徐采今日觐见,已经提前跟皇帝交代了徐采的来历。皇帝歪着头看了几眼徐采,“你是徐老头子的儿子。”
徐采躬身:“臣父亲是徐度仙。”
皇帝对徐度仙没什么好感,见了徐采也高兴不起来。将晁妃递上的茶一饮而尽,他才说:“听说徐家有钱的很,库房里的金铤堆起来,比山还高。一只破铜壶你倒舍不得。”
徐采知道皇帝童言无忌,“徐家有座金山”这话,他装作没听见,把铜壶扶起来,放在小榻前的条案上,“正因为是铜的,臣才爱惜。在臣看来,这只铜壶,胜过金山银山。”
“陛下闹了半晌,累了,刚好歇一会。”吉贞发话,抓一把箭矢蠢蠢欲动的皇帝只能按捺玩心,老实坐了下来。吉贞示意徐采:“愿闻其详。”
“是。”徐采对吉贞施礼谢过。青袍的腰腹处起了些细微的褶子,他想悄悄抚平,却发现只是徒然,只能转身对着皇帝,“臣是听闻近来绥德、延川一带有农户闹事,打砸州府衙署,所以有感而发。”
说“农户闹事”,是过于轻描淡写了。实情是有乡民举事,已经纠集了近万的人马,杀了太守,堂而皇之地占据州府衙署,自称为王了。
皇帝在吉贞的逼迫下,也参与了一些政务,对这事略有耳闻,他皱着脸,气哼哼的:”我知道,这些刁民好吃懒做,纳不起粮,想要胁迫朝廷免了他们十年赋税。”他转向吉贞,“阿姐,我说的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吉贞把皇帝注意力引回徐采身上,“陛下听他说吧。”
“纳不起税是真,好吃懒做,却不见得。”徐采缓声道,“本朝的赋税,多年来都是以本地土产来缴纳。因战事四起,频频调粮,流转时耗损巨大,又兼官员侵渔,十分粮食,往往只余三四分,因此才改征银钱。自今年秋税前后,已有端倪,举国上下,物轻钱贵,粮米极贱,铜钱吃紧,百姓一年到头土地所产还不足以纳税,苦不堪言,陛下可知道这些内情?”
“这……我不知道。”皇帝疑惑地望着吉贞,又看向徐采,“纳粮,怕耗损,纳钱,铜又吃紧,这让我有什么办法呀!”
徐采道:“陛下,纳粮改为纳钱,政令是好的,只是实施的不好。陛下不曾想过,河北、江浙这些地带,不曾出产铜矿,为何铜钱不吃紧,京畿倒吃紧了?”
“豪族逐利,商人跟风,税制改革的政令一下,不乏有人囤积居奇。”吉贞道。剩下的话,徐采一个区区起居郎,不好直言,吉贞替他说了,“这么快逼得京畿百姓举事,一定有势力极大的豪强在里头兴风作浪。”
皇帝紧紧抓住了茶瓯,“阿姐说的这些豪族是谁?”
吉贞红艳艳的嘴唇一弯,“洞丁多斫石,蛮女半淘金。这句诗陛下没听过?獠夷多产南金,小小一个安南,怎么引得各道闻风而动?”鸦雀无声的室内,吉贞淡淡瞥一眼旁边的皇后与晁妃,二人还都是一脸懵懂,吉贞道:“这天下还有比各个藩镇势力更大的豪强吗?”
皇帝费力地思索着。
吉贞起身,“百姓闹事自有苦衷,陛下应当溯本求源,日后引以为戒,”她停了停,语气变得冷厉,“但聚众谋逆的反贼,罪无可赦。戴申驻军在丹州,有地利之便,陛下可使神策军镇压反贼,郑元义依旧做行军都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