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逐渐降临宫城,勤政殿里光线渐弱,两人中间隔着一道纱帘,愈发看不清。
漪涟被伤痛牵引着,抬手想撩开帘子过去,被君珑的声音抢先了一步,“殷家旧事,苏曜是与你如何说的?”
声音划出一道鸿沟,比王母娘娘用金簪划下的银河还要宽,只要还有一星半点执念在,都是轻易跨不过去的。漪涟迟疑少顷,终于是放下手道,“殷仁贪污赈灾款,私建宫舍,企图贿赂太子,法诛全族。”
君珑嘲讽冷哼,“苏曜对我恨意不假,由此可见,苏明确实替宣文帝掩住了丑事。”
几个尖锐的词语让漪涟感觉不太好。
君珑阖上眼,仿佛又体会到了旧时宗宅血光遍地,火色刺目的景象。
二十年前,他的父亲殷仁任职落中府尹,府境多地赶上旱情,紧跟着又闹了粮荒,殷仁上书奏请朝廷批款赈灾,朝廷准允。宣文帝为锻炼太子处事能力,命太子领监察御史衔,即日赶赴落中治灾,同时负责押运朝廷批下的赈灾款,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赈灾款是太子亲自负责押运?”前情相同,这一点,苏曜却没有提及。
“赈灾款与太子同时到落中,我却不知家父有探囊取物的本事。”君珑觉得讽刺,“永隆帝登基初年,我入朝为官,借口取了户部拨款的账本和内务文书,确证时间无误。宣文帝大意了,未将所有证据销毁,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不小。”
漪涟脑海骤现警兆,联系前后,脱口猜测道,“为太子?”太子便是当今永隆皇帝。
君珑道,“太子刚到落中便忙于用赈灾款修建宫舍,供他享乐,几时顾虑过灾民。家父不愿苟合,推脱时无意洒了一杯酒,竟被拖到宫门受鞭挞之刑。炎炎烈日,百人嬉笑围观,何等残暴。为讲一句道理,他几乎送了一条命。”
漪涟怔了怔,“既然是太子失德,为什么领罪的是殷家?”话出口后,她立马意识到又是一桩冤案。如同姝妃案中,唐非替太子承担下所有罪过,殷家也是保全皇家的棋子。
“消息一入京,大理寺批文当晚便下,朝廷百官无一人知晓内情。”君珑花了数年才查明,这一道要了他全家性命的批文办得有多么雷厉风行,姝妃提议,苏明伪证,皇帝定案,不议不审,草书几字,压上玉玺和大理寺的印鉴直送落中。
后事同样爽利,宣文帝密书一封联络陆华庄,陆远程带领人马暗中处置。一门繁华荣辱,百年家族过往,随着一把大火焚烧的干干净净,同时抹灭的还有数十具尸体。那夜,古宅的惨烈哭声清晰可闻,刑场则是一片宁静。苏明顶着监斩官的头衔,伪造了案卷,从此殷氏一门臭名昭著。
“十年前我为暗访情由回到落中,你猜如何?无人亲眼见过家父被押送刑场,倒是事发当夜的的哀嚎啼哭颇为深刻。苏明造谣是枉死灾民回殷宅索命,以致多数人避讳不提,谁料他日后竟会被我这个殷家的‘冤魂’吓死,真是报应。”君珑当日正巧寄宿在外戚家中,逃过一劫。那夜之后,殷家除了他,和一把长离琴,什么都不剩下。
他绾着砗磲串,长离琴的琴音恍惚在耳畔悠扬响起,“多年收集的证据就放在无异阁,你可去看看。说什么江山百姓,皇室从来只管一己得失,谁问百姓安好。”如之前所言,事到如今,没有隐瞒的必要,他要让所有人付出比之惨烈百倍的代价。
此行之初,漪涟希望他有苦衷,一席话听完,却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煎熬。他要是真坏透了,还能骂一骂,恨一恨,大不了豁出去两个人同归于尽。可他有刻骨入心的家恨,辗转坚持了二十余年,如今依旧怀着无比强烈的怨愤,不是谁说个几句话就能抚慰。
劝他化干戈为玉帛,可能吗?漪涟开不了口,怕往伤口上撒盐。可是不劝,又对不起即将上战场拼杀的李巽他们。记得阿爹常说,人老了,容易力不从心,她这个年纪有所感悟,老实说,不是什么好境界。
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垂帘,好像在碰他的衣袖,“你有证据,可以翻案,像李巽那样替姝妃伸冤。”
“李巽得偿所愿了?”君珑试问,“逼死姝妃的罪魁祸首依旧高坐九天。”仇恨沉淀在他的眼底,酝酿了很久,无比深邃,“唐非突然暴毙,三司何曾过问缘由,莫说唐非最有应得,只要能保全皇家颜面,便是冤死几个算什么。”
漪涟语塞。叶离曾经叮咛嘱咐,要她千万别追究,或许正是看透了残酷的现实。
“丫头,换做你,会怎样?”君珑神情复杂。纱帘阻隔其中,更看不懂他的用意。
漪涟认真试想,如果阿爹和陆宸被人冤枉,如果陆华庄一夜遭难,权为粉饰丑陋的私心,就是圣人也无法容忍,“我会报仇,和你一样。”她一字一字咬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