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问起缘故。
掌柜说:“烽火四起,货物送不过来,之前经常购买的那一户养鸡人家,也在不久前被元人杀死了。”
他说话的神色很平淡,有种对待生死的麻木惨然。
从窗口向外看,街巷是寂静的,家家户户都不再出门,偶尔有行人路过,也是满脸惶惑。
因着张弘范军近日入驻城内,仿佛每一丝空气中,都还残留着那种血与火,动荡不安的气息,和庐陵这座城自古以来的温润文气搅合在一起,分外使人纠结心惊。
他们饭后,向着今日最后一站,白鹭洲书院走去。
白鹭洲书院是大宋先丞相江万里所办,文天祥和邓剡都曾在这里读书。
在元军攻占庐陵的那一夜,江万里率全族投水而死。
仿佛是隔了时空,与多年以后的崖山,十万军民齐投海,遥相呼应。
后来,这里便空旷了下来。
数年的时间,已是草木青青,一个劲地疯长,成了小动物们四处奔跑的乐土。
于谦划船入江心洲,拨开齐膝深的野草。
青木不知人事改,今春还泛新碧色。
张珪瞪眼看着山上破败的房子,蛛网横生,野兔乱跑,不敢相信这一片残垣断壁,就是老师给他讲过许多次的少年旧梦。
邓剡回忆过往,微微含笑的模样,多么温柔美好啊。
可现在呢。
张珪想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声音低沉:“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战争已经结束了,腐朽的宋廷已经灭亡,天下重归一统,人们的生活却还是那么糟。”
于谦沉默了片刻。
对于张珪来说,这大约是一个很关键的思想转变节点。
若是站在故宋的立场上,他这时候,应该随意敷衍过去。
以张珪的地位而言,他越是无能腐朽,身居高位,越会从内部侵蚀元廷,霍乱朝政。像这般尸位素餐之人多了,元朝政权的解体也会愈发迅速。
然而,于谦的立场不是赵宋王朝,而是天下苍生。
恶吏当道,坏官横行,只会让更多百姓为此受苦。
他徐徐问张珪:“莫非你觉得,战争一旦结束,天下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
“当然不是”,张珪立刻说,“这需要时间修生养息,等我未来进入中枢后,就实行文治,降低赋税,减轻徭役,过一段时日一定能恢复起来的。”
于谦又问:“仅是如此?”
张珪不解地看着他。
于谦望着山间荒芜丛生的野草,淡声说:“蒙元以游牧开国,帝国旧制之中,未尝听闻有止杀行令、拔擢群士、屯田农桑、劝开学府等事。”
张珪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骇然道:“那岂不是要变法……”
古来变法者,从吴起,商鞅,到王安石,耶律楚才,哪一个是有好结局的?
“必须变法,也只能变法”
,于谦告诉他。
“就以你所说的「降低赋税」为例,从前蒙古法中,诸王皆可直接向属地百姓征税,十有九户,家破人亡。如此陈法不去,哪能重焕新生,真正做到降低赋税?”
张珪瞠目结舌道:“可是、可是……”
他是想保护百姓,但他并不想与世为敌,死无全尸啊!
于谦望他一眼,想起未来,张珪在变法途中遇见了无尽的阻挠,数次遭遇罢相。
更是因为与帝王在任命铁木迭儿为太师一事上,意见相左,受了一通杖刑,受伤惨烈。
元仁宗,这个曾在东宫听张珪居筵讲经,受其传道之恩的帝王,对自己的老师并没有丝毫留情。
“变法本就是一条不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