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学领、王学奇《元曲释词》四大册,确是元曲释词论著中最为容量广大而解释详赡的。笔者每每拜读,疑难获释,对二位先生三十多年精力之功,无不油然钦敬,此不多言。人们对十分心爱之物会有欲尽力使它更美的心情。现将笔者不自量力的一些商补管见,按册数及条目顺序申述,或可供作者及研究者参考。为对照原书方便,申议条目前附出书中页数。叙引原书例句,出处或适当从简。此先就第一册申说,其余各册的商讨各另有文。
22。凹答释为地势低洼。但有《粉蝶儿》例可商:“黑泥壁颓摧废驿,杂下凹答撒沙湖。”“凹答”断词误。查《雍熙乐府》载后句作“杂虾蛙答撒沙湖”,“杂虾蛙。答撒。沙湖”正同“黑泥壁。颓摧。废驿”的节奏和对语相谐。如“凹答”为词,不仅句内节奏不妥,而且“杂下”和“撒沙湖”都不成意。曲所写为荒地废驿,虾蛙与湖双适。“答撒”似为行走不畅义。《南史。郑鲜之传》:“卿与傅、谢倶从圣主有功关、洛,卿乃据僚首。今日答飒,去人辽远,何不肖之甚!”此言一蹶不振。范成大《阊门初泛二十四韵》:“生涯都塌飒,心曲漫峥嵘。”言不顺利。《范张鸡黍》一折白:“俺虽然文章塌撒,也是各人的福分。”言文章不通畅。塌撒、答飒、塌撒,当是同义异写词。
27。巴巴所释首义为“形容词,状紧急迫切之貌”,鄙意以为应是动词“盼”的意思。钱大昕《恒言录》:“今人之盱衡望远曰‘巴’。”黎锦熙《“巴”字十义及其‘复合词’和‘成语’》言“巴,盼也”,列为第四义,又指明是“盼”字一声之转。黎文引单字书证如《竹坞听琴》三折:“我巴你到黄昏,盼你到明。”《对玉梳》三折:“盼邮亭,巴堠子,一步挨一步。”又有双音词“巴到”,“巴得”等例证,均至确。《汉语大词典》巴字第五义即盼望、等待。《元曲释词》失收“巴”单字条。
但黎文说“巴,盼也”,是“盼”一声之转,这是没有道理的。“巴”其实是“把”的别写,意思是“守”。持续地守着等和望,就是盼。
黎文“盼”义下第四小项言:“巴巴(吧吧),忙迫貌,引申为甚剧或意必之词。”鄙意此有不妥。《董西厢》“我眼巴巴的盼今宵”,但是没有“眼急”说法,因不合事理及文意,其他手急、事急、风急之类,决不可用巴巴称说,可证说“巴巴”表急乃是因为句写盼,同语境偶然相适,并无词义的普遍性。此仍然是“盼”的意思。黎文“巴巴”释义还有其他不确,同被《元曲释词》及《汉语大词典》沿袭,此不专叙。
《元曲释词》此义的八例实分属三义。《薛仁贵》“眼巴巴不见孩儿回来”,《盆儿鬼》“可怜你泪眼如麻,望巴巴。”散曲《旅况》“想途中朝暮巴巴。”《董西厢》“我眼巴巴的盼今宵”,《逍遥游》“无不巴巴要囊里重”,《红楼梦》“巴巴儿的想这个吃”,各例都应是盼望义。而《冤家债主》“急巴巴日夜费筹划”,《独角牛》“痩巴巴的”,《薛仁贵》“干剥剥髭须”,《项羽自刎》套“干剥剥天寒地冷”,都应是形容词词尾“巴”的重叠式。从元明清以来到现在,尚有狠巴巴、窄巴巴、涩巴巴、热巴巴、紧巴巴、阴巴巴、生巴巴、脏巴巴、恼巴巴、欢喜巴巴等众多的词例,恕不引书证。《冯玉兰》“还得要嘴巴巴不肯应”中应是象声词,状振振有词的响亮。《元曲释词》所释第二义“状粘合不解貌”,此应只是锅巴、结巴、泥巴、盐巴、肉巴等名词词尾。
37。把似释义一:“凡在开合呼应句中,‘把似’用在上句时属拟设词,有即使、与其、假如、若是等意。”释义二:“不如,何如,倒不如”。都避言疑难的“把”字是什么意思。
41。把捉例为《魔合罗》:“咽喉被药把捉,难叫难号。”释义“谓堵着、堵塞”,误。例句前言:“我咽下去有似热油烧,烘烘的烧五脏,火火的炼三焦。”可证药是咽到腹中了,未堵塞在咽喉。今陕甘口语仍有此词,或音变为“把做”,控制、锢禁、难住义。如言:“这一下把人把做了。”“你这个要求真使人把做。”“这一下好了,再不受把做了。”《汉语大词典》此词释义之三“执持;掌握”较妥,例句正言药力锢禁咽喉不能发声。《汉语大词典》释义之四“卡住”,书证用此例,误。此义不能成立。
77。包弹、褒弹、褒谈、保弹释义一为缺点、毛病、破绽,二为批评、指责、非难。此承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按,后称“张相书”)而无误。但特言“包、褒、剥,一音之转。弹,谈,同音字。”则对本字避而不言。按,本字应是“驳弹”,与“弹嫌”同义,陕甘群众口语又言“驳差”,本是买方对卖方就商品质量和价钱作异议。北音驳、剥一般同音,而在“剥皮”则读bao。因此有那些记音异写。明代陆嘘云编《诸书直音世事通考》上卷“商贾类”即录有“驳叉”词。
125。便第三义:“犹‘岂’也;用作助词,表示反诘,常与否定词‘不’连用。”按,所释的词的新义应当同已有的词义系统有合理的联系,能纳入词义系统(借音义除外)。不是任何一个适合句意的释义都是词的实际意义,都能按入词的意义系统。“便”,无论是形容词或顺承连词,都不会发展为反问的“岂”,因其间一无联系。“岂”,也不是助词。《董西厢》:“姑舅做亲,便不败坏风俗?”“便不辱你爷?便不羞见我?”是说:就不败坏风俗?就不辱你爷?就不羞我?“便”仍是常义“就”。岂,仅是允许的另一种措词罢了。说“便”字有岂义,张相书首释,不仅《元曲释词》,连《汉语大词典》也采用了。无需一一去驳他们的例句,只要简单问一下:“岂有此理”同“便有此理”是一样意思吗?“我便来了”能说成“我岂来了”吗,就知道并无“岂”义。用“岂”也可讲通,那是因为句中有反问的“不”。
《元曲释词》又言《董西厢》“手亲眼便难擒捉”中,“眼便”就是看得准,此“便”字为“准”义。这也是把似乎可通的意思当做词的确义。仿此,“手头不便”言无钱,“口上不便”言未说,似乎便字也有钱和说的意思了。如此释词,词义就混乱无准,不可理解了。此例中仍是灵便、便利的常义。《醉写赤壁》:“不肯去兰省一朝登北阙,便想这茅庐三顾到南阳。”仍是“就”之义。《元曲释词》特释为“只”。仿此,反而、却、硬、然而,都可把它讲通。同一句话的同一个字,会同时有这么些新义吗?《举案齐眉》“你便喜欢,则是梅香苦恼。”被释为加强语气的“可”。《博望烧屯》“我则待日高三丈我便朦头睡”,被释为“还”。王镆《诗词曲语辞例释》还把“便”释为“正、恰”,《汉语大词典》还释为顺从、富有、倒、已经、如果。其实都是不坚守词的常义系统,都是仅可通句意的随文释义。仅此便字一例,已可见不科学的误释词义到了何等混乱。
130。并然《窦娥冤》:“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遇上皇》:“小臣并然不敢,他强召臣为婿来。”类似例句中“并然”义即是“并‘然”是通俗白话作品中词尾泛化的用法,又如:不然=不(不同于常义的转折连词“不然”)、始然=始、将然=将。它们是“依然”“必然”的仿词。《元曲释词》却将“并然”释为“断然、绝对”义了。虚词的“并然”,成为实词了。
165。不剌第二义:“一般连接在形容词后边,有时也连接在名词、副词、动词之后,起加强语气作用,无实义。”名词后用例为误说。《举案齐眉》:“他那里嘴不剌的,他也聒聒噪噪。”其中“不剌”是象声词“啪拉”等的异写,与“聒聒噪噪”同一指称,“嘴啪拉的”是主谓结构。如“不拉”是无义助词,等于没有,则“他那里嘴的”不成句。所举动词后用例也误。《董西厢》:“怕曲儿捻到风流处,教天下颠不剌的浪儿每许。”同书459页“颠不剌”条采用张相书释为风流义,这是推导的说法,本误。风流是形容词,非动词。其实此颠字用疯、狂义,三者可同义。疯,形容词。风流者自称“颠”是似贬实褒的自我写照,例中同“浪儿每”相承应。至于副词后的书证,释者并未示例。“不剌”或称为助词,或称为词尾,有一定的类义,即表程度,有轻微和浓甚两属。此条所举“破不剌、淡不剌、弯不剌”都是指程度甚,犹言破破的、淡淡的、弯弯的。它只用在形容词之后,“名词、副词、动词后可用”,为误说。
释义三:意为用手或棍类拨动,犹扒拉。按,这对《刘弘嫁婢》“掏火棒儿短,强似手不剌”例是合宜的。但又言“这个意义的‘不剌’疑为‘撩拨’的倒文”却不当。“拨拉、扒拉”是具体动作,而“撩拨”是指情感、言语等的剌激、引诱,是抽象性动词,二者不是语素顺序变动所致。而《谢天香》:“相公将必留不剌拄杖相调戏,我不该必丢不搭口内失尊卑。”必丢不剌,应是象声词“噼里啪啦”的音变异写,指用拄杖拍打调戏的声音。下句“必丢不搭”也是象声词,即“劈里啪嗒”。《雍熙乐府》卷三散套《端正好》:“被那匹丢扑答的铜锤儿,打烂他稀里豁落的肉。”其中也各是劈里啪嗒、稀里哗啦的异写,可为佐证。将此象声词释为动词扒拉,误。又说,扒拉义的不剌,“重言之则曰‘必留不剌”’,也误。此“必留不剌”和“匹丢仆答”也可佐证上条所议“他那里嘴不剌的”中,“不剌”必是象声词。
185。不羞见释言:“即羞见;加‘不’字是以反语见义,起加强语气作用。”例为《蝴蝶梦》:“我若学嫉妒的桑新妇,不羞见那贤达的鲁义姑。”所释有两不妥。“不”字实义,用否定的常义,句为反问,必应标问号。按《元曲释词》惯语,“加‘不’字是以反语见义”,都是说不字是无义助词。如179页释“不甫能”即“甫能”,“不”字是以反语见义,起加强语气作用。不另举例。本是“羞见”为词,不字作否定。所设条目断词不当。又,“羞见”义即羞,见字义虚,是笔者所议的泛义动词后附于动词或形容词的用法,决非看见义。剧为宋代事,鲁义姑是传说的春秋时人,根本不存在剧中人物“见”鲁义姑的事理。句实言:我不羞于古人鲁义姑吗?《汉语大词典》“不羞见”条释见字为语助词,近是。元刊本《赵氏孤儿》四折《三煞》:“我若不报泉下双亲恨,羞见桑间一饿夫。”也是说羞于灵辄能报一饭之恩。这种后附而义虚的见字书证,又如李清照《永遇乐。落日销金》:“怕见夜问出去。”《黄花峪》四折《醉花阴》:“酒不醒贫僧怕见走,云岩寺权为宿头。”《贬夜郎》三折《上小楼》:“娇的不肯离怀,懒傭挪步,怕见独立,三衙家绕定亲娘扒背。”各例中都只言“怕”。又如“爱见”,《歧路灯》三五回:“我想咱爹在日,必定爱见他哩。”九十回:“我内心极爱见你这个小学生。”一?二回:“休说咱娘不爱见我,我就自己先不爱见我。”见字都不是看见义,词义只是爱。寒山诗“磋见多知汉,终日枉用心”,又“嗟见世间人,永劫在迷津。”蒲松龄《俚曲集。姑妇曲》第一回:“满肚冤屈对谁言!心里的苦水变成酸。我的天,叹见人,好叫人叹见!”嗟见、叹见;都只是感叹义。又如常语“可怜见”、“忍见”也是如此。按理说,《元曲释词》应为这种见字设立专条。
236。畅道用张相书之释,即“搭头性质,不能强解”,大致近是。又言:“‘唱道’一词,唐、宋时已见,如敦煌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一向须臾千过死,于时唱道却回生’,宋黄庭坚《书王荆公赠俞秀老诗后》:‘秀老作唱道歌十篇’是也。”按,变文例中“唱道”实为“喝道”之误,吆喝义,句言:地狱中罪人受刑死去,经鬼卒吆喝等情事又醒过来。可对比前文:“耳里唯闻唱道急,万众千群驱向前。”写地狱奈河桥边鬼卒吆喝驱感刚四的人过奈河。“唱道”也是“喝道”之误。而黄庭坚句之“唱道歌”义为唱劝佛道的诗歌,十分明白,而与元剧中“畅道”不是同一个词。
245。吵戚、炒戚、炒剌、聒七释为絮聒吵闹义,确当。但言“戚、剌、七同音通用,助词,无义”则不确。应是象声词,字后来作“嘁”。《红楼梦》二七回“只听那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261。乘传释为驿传,确。论及语源引《左传》庄公九年公丧戎路;传乘而归。”(按,引文误作“公传乘而归”)杜注“传乘,乘他车也”。从而释言:“‘传乘’乃‘乘传’之倒文。”此是不应有的大误。“传乘”时代早得多,怎会反而是后时“乘传”的倒文?也不能说“乘传”是“传乘”的倒文。二者并无渊承关系。“传乘”是偏正结构,传字犹如今语“梢话”的梢字,是由别人把话带过去。古代自己的车丢了或坏了,坐别人的车,犹今语说让别人捎在车上,这叫“传乘”,又叫“寓乘”。《左传》成公二年:“綦毋张丧车,从韩厥曰:‘请寓乘。’”而“乘传”是动宾结构,言乘坐传车。
278。丑生释言:“北语‘畜生’一词无正音,呼牛马为丑生,故丑生即畜生。对人而言,为辱骂义。《后汉书。刘宽传》:‘客不堪之,骂曰畜产!’畜产,即畜生也。《隋书。陈夫人传》:‘夫人泫然曰:太子无礼!上恚曰:畜生何足付大事耶?元陶宗仪《綴耕录》和尚家门有‘秃丑生’条,均可证。”按,示例只能证明用“畜生”骂人(这本无须证明),一点也不能证明“呼牛马为丑生”,不能证明“丑生”即“畜生”。所举“畜产”一语,即今口语“(是)畜生下的”,并非与“畜生”同义。“畜生”中,是“牲”的通假字,而“丑生”中是指人的词尾,如:书生、小生、孤生、狂生、友生。两词构造不同,语素义也不同。“丑生”犹今语混蛋、坏蛋、坏家伙之类。又有“丑徒”词,义相近。可知不会用“丑生”指称牛马之类。“贼丑生”是“贼”同“丑生”联合成复词,“贼”也是坏人之义。
280。出来举例《昊天塔》:“他里有五百众上堂僧,出来的一个个都会轮枪弄棒。”释言:“出来,元明时口语,意为一般、多数。在上举各例中,‘出来’和‘每(们)’、‘一个个’、‘都’分别相照应,就是指多数的明证。”按,此“明证”不但不能证明词义,而且恰成矛盾。“一个个都会”是言全体,而“一般”“多数”正是打了折扣。词义的明证应是语素本身,而动词“出来”决不会成为表多数。实际上“出来”义应是表现出来、表现得、看得出,“出”用为“现显”义。《汉语大词典》“出来”第二义是“出现;产生”,正是适用此条各例。令人遗憾的是《汉语大词典》也将“多数,一般”列为“出来”的第四义而误。且看《汉语大词典》的例证。《谇范叔》:“但有些个好穿着,好鞋脚,出来的苫眼铺眉,一个个纳胯那腰。”实应言衣帽鲜明者都现出各种丑态。高安道《哨遍。嗓淡行院》散套:“寻故友,出来的衣冠济楚,像儿端严,一个个特清秀。”应言一个个现得衣服整齐,相貌端正清秀。《兰采和》第四折:“出来的偌大年纪?这个道七十,那个道八十,婆婆道九十。”这是经过“洞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而回家的蓝采和听家亲各说自己的年岁。例句实言:他们的面相怎么都显得年纪这么老大了:大弟说他八十,二弟说他七十,妻子说她九十岁。在当场的只此三人,“多数”、“一般”之释显然不确。这种误释也源于张相书,张书引例有《东堂老》三折《中吕粉蝶儿》:“谁家个年少无徒,他生在无忧愁太平时务。空生得貌堂堂一表非俗,出来的拨琵琶,打双陆,把家缘不顾。”因曲中无“一个个”的概说,却有表个体的“谁家个年少无徒”仅指一个人的妨碍,张相只好曲说:“此亦泛指一般的纨绔子弟也。”但
是剧中分明交代李茂卿上场的说白是:“谁家子弟,駿马雕鞍?马上人半醉,坐下马如飞,拂两袖春风,荡满街尘土。你看罗,呸!兀的不眯了老夫的眼也。”此道白后就是上引唱曲。分明是就所见的那一个具体的‘谁家从弟’而作鄙视之议,更不是就多数而言。
494。丢抹释义一为“羞臊”,共五例,均宜再酌。例一《秋胡戏妻》:“他酩子里丢抹娘一句,怎人模人样,做出这等不君子,待何如?”所言“一句”,即秋胡的调戏话:“小娘子你近前来,我与你做个女婿。”受辱的她绝不会是感到羞燥,斥他“不君子”即是佐证。断词有误,必当是“丢、抹娘、一句”。“丢”能说,令口语仍有“他给你丢了一句话”说法。“抹娘”即“么娘”的异写。“么”是“这么”的省说,张相书己发,而“娘”字张相书释为“表示惊异或怨譬之辞,与今人口语同”,终使研究者信而又疑,疑而难释。我以为“娘”就是“这么”的复说,而省写为“么”(“什么”省写为“么”,见吕叔湘著江蓝生补《近代汉语指代词》127页)因为“么”字有读ma的一音,与,“妈”字音同,隐去“妈”字的音和形,而用同义异音的“娘”字来代替,遂成“么娘”之词,词义实是平常的“这么”义。古诗文有设难求趣的特殊修辞,此即典型一例。自然,这种“么娘”形成之后,又有一些复杂的变异,需另文梳理。所以“丢抹娘一句”之意只是:丢了这么一句话。
例二《独角牛》:“说着他这种田呵我三衙抹丢,道着他这放牛呵,我十分的便抖擞。提着道是拽拳呵,我精神儿便有。”剧中独角牛明言他是爱学武而不爱种田,他有意借放牛练武,所言对种田羞燥之释并不切合实情。例中“抹丢”是“磨驾”的异写,与“笃磨”同为徘徊、磨蹭、推延义。例三《折桂令》:“得官时先报期程,丢丢抹抹远远的迎接。”经核查全曲,是叙写夫妻或老相交的情人离别相思,不是写初恋者尚怕人知而有羞臊,例当言历经曲折远程迎接,此“丢抹”略近于“迤逦”。例四《耍孩儿》:“盼得他来到,早涎涎澄澄,抹抹颩颩。”写待妓时久,馋涎不已,急得打圈子,欲不可捺之况。套曲之前有序曲明言:“昨朝有客来相访,是几个知音故友。道我数载不疏狂,特地来邀闲游。”本是专意来‘“疏狂”,妓尚未来,决不会有什么羞臊之感。曲此处急不可耐之状,正同后文所叙妓的丑、酸、村、贪的失望作强烈对比。例五《折桂令》:“有人处假意儿丢丢抹抹,无人处偷睛儿暗送秋波。”无人处才敢暗送秋波,有人处连此都不便,但又不愿相离,只得假作笃磨周旋,以求在一块。如果确是有人处假作羞臊的话,无人处就不必偷送秋波,而可直视面语。
所释另意“打扮”确当。此补言,此义的“丢抹”是“涂抹”的异写,即涂脂抹粉。但例一不属此义。《对玉梳》:“村势煞捻着则管独磨,桦皮脸风痴着有甚颩抹?”下句言有何必要厚脸皮一直纠缠不已?上下句同旨,“颩抹”与“独磨”(笃磨)同义复说。句写棉商纠缠地要娶不愿嫁他的玉英,被她斥为村、疯痴。难以说棉商是怎样疯痴的打扮他自己。
498。动问《玉壶春》:“数载不见,有失动问。”释言:“动问,问也,兼问候、询问等意。‘动’为发语助词,但含有自谦,寓‘有劳’、“打扰’之意。”按,既定性为发语助词,就必虚义,怎会还有“有劳”之类的意思?助词也有它的规律性即普遍性,仅“动问”一个词例,决不能视为助词。此议“动”与“作”、“行”可同义,即具有一定的泛义性质。“动问”即“作问”,意思就是“问”。又如:动用、动悟、动劳、动发、动怒、动乱、动销、动兢,各词中动字实际指称的就是后面的动词。“动问”可以是自己问别人,也可以是别人问自己,还可以是别人问别人。并无什么自谦口气。上面引例“有失动问”是自己问别人。《王粲登楼》:“动问贤士,何不在帝都阙下,求取功名?”两例中就不是“有劳询问”的自谦。
606。敢共释九义:一、不怕;二、用为谦词;三、用作助动词,犹“管”;四、用为疑问词,谓莫非、难道;五、谓恐怕(疑点较轻);六、犹“可”;七、犹“会”;八、犹“正”;九、为“敢情”之省词。按,这实在显得繁杂不精。王力先生是主张释词义要高度概括精约的。《古代汉语》中说:“抓住一个词的本义,就像抓住了这个词的纲,纷繁的词义都变为简单而有系统的了。词典里某些词共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意义,其实从引申的观点看,许多词义都可以合并。”《诗经词典序》说:“同一时代,同一个词,有五个以上的义项是可疑的(通假义不在此例),有十个以上的义项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曾把旧版《辞海》解字的前九个意义归纳为三义。笔者认为“敢”字的九义也可商。
第一、二义,当是本义系统。第六义的“可”,例句实与第一义的相同,如《罗李郎》:“我待舍些饭与他每吃,哥哥,可是敢么?”如果“敢”有“可”义,那“道可道,非常道”中就应当可以用敢字换可字,不能换就提示并无此义。第三义的“犹‘管’”,实应是它的通假义,即“敢”是“管”的音变异写,必应指明音转的关系,以免混在本义系统中。此义也绝非助动词,仍是动词。第四的所谓表疑问,是句式的语气,不是词义。“这必是他的吧?”吧字传示疑意,无须改说“必”字词义有变。“敢是我身体不洁净,触犯神灵?”敢字仍是“管”的音变。第五义的“恐怕”也就是估量,仍是“管”字义。第七义,“他可敢一世里不如人,”也是估量的“管”。第九义,例如:“是了,敢这厮也知情。”也是估量,无烦特释为“敢情”之省词。至于第八义“正”,尤其不妥。《抱桩盒》:“敢可便抱定桩盒,背却宫娥,疾行前去,不妨他刘太后劈头相遇。”释言句中是“正抱定桩盒之意”。这无异是说,正抱定桩盒时遇见了太后。实际却是先抱定盒,后离开宫娥,向前走了一段路才遇见太后。这个“敢”当是“赶”字的代音字,“赶可”为词,赶紧义。另例“今日敢讲说大乘妙法哩”,其中也是“管”字代用字。
“敢”的所谓九义。连通假义在内也才四义。
610。敢则按,“敢”仍是“管”的借音,表估量。而《元曲释词》却“因文生义”释为三义:一、必定、包管;二、大概、多半、恐怕;三、正是。另有“敢待”条,释为“将要、大概要”和“莫非要”二义。其实这二条与“敢”是一致的。
613。赶趁释为“赶生意、乘时营业以博利之谓”。但所示《金线池》“卑田院里赶趁”,决非赶生意,而是讨乞。另例《悟真如》“赶趁处休牵挂”却是言去修道。“赶趁”是同义语素联合成词,本身没有宾语,就不会限定为赶生意一事。《元曲释词》又言:“也有把找相识或投谒的,也叫赶趁。”无疑是自我矛盾了。其实所谓赶生意、求利,只不过是“赶趁”的目的而已。
620。挖搭地释言:“动作很快,犹言一下子。”按,此可商。一则从“挖搭”的语素看不出表示动作时间快的理据,它应是表:聚合成一个疙瘩的形状;二则,不见用它形容风、雨、行走、读、写、吃、睡等众多动作快或情事迅速出现的例证,却一律是说明手揪住带子、兽皮、袍子等软物和眉头皱态的两种情况,因之词义应是言聚成一个疙瘩。《单刀会y‘挖塔的揪住宝带”,《水浒》二三回“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挖搭地揪住”,《午时牌》“挖搭地撸住征袍”,《西厢记》“挖搭地把双眉锁纳合”,各例中都应是“疙瘩”词当时的未定形写法。又,应另分出象声词一义,犹如今时“咯噔”、“咣当”或“咔的(一下)”。《豫让吞炭》“乞答地顿开金锁走蛟龙”,《醉花阴》散套“袄庙锁挖塔的对岩”,前例是开锁声响,后例是闭锁的声响,“对岩”即“对严”,锁得严实。《水浒》三十回:“李逵又拿起头钱,叫‘快!’挖搭地又博个叉”,是用手掌把旋转的铜钱按倒的响声。元曲中写马蹄声作“挖蹬蹬”,正是将此象声词由ab式换为abb式,可参证。
665。骨剌剌释言:“象声词,无定字;又作古剌剌、忽剌剌、忽喇喇。骨、古同音,骨、忽音近。”今补言,若追究本音本字,“骨”当为“滑”的省写,二者也有音转关系,词即今“哗啦啦”的早期异写。
(原载《甘肃教育学院学报》1992年第2期)